他明白她会怎样看他,也极不愿用这样卑劣的手段,从来没有逼过她什么,除了这一次。只因为他再无法想象另一个失去她的可能。
柳陌不发一语。他有什么资格对她这样威胁?众人期待?她并不是寒家承袭香火的工具。想起书房内那碎裂的衣物,她只觉得作恶。
但在清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她已做出了告别。既然天意让她留住孩子,她便不会再次剥夺他的生命。她不会再让孩子为了不曾谋面的父亲而牺牲。
“你放心。”她背对他开口,语气清冷不带感情:“今日的事我不会再做。”
然而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留在这里,不去理会身后青年的沉默,柳陌在心里冷静地思索起来。
她胸中算计,机关凌罗。然而指拂飞快,犹催战歌。
濒临失去的边缘,她真正体认到了骨血相连的意味,以及她月复中生命的真实。
她再也不会去动扼杀他的心思,除此之外,她有更重要的事。
她一度忘却、但是比一切哀伤愤恨都要来得任重道远的初衷。十三弟不能白白丧命在这异乡。他的尸骨要回白杨,以寒玉庄的倾倒作为他灵归的幡仪。
楼阁之上,柳陌独坐琴台。她操持着心爱的焦尾琴,曲调却不同于往常的缠绵,也不曾有笛音唱和。她的思索纷纭,想要借着琴声使自己思虑沉静,音律却因为分心而益发地荒腔走板。
十三弟临死前的遗言,是一则尚未揭开谜底的暗号,她相信解破谜面之后,就会是她入寒玉庄的如愿以偿,而她与这里的关连也会一并结束。
案亲之所以对寒玉庄的逼亲没有极力拒绝,同时派出十三弟做密探,真正的原因在于三十多年前的一场战事。
当年白杨庄的声威到达百年来的颠峰,掌庄的祖父因此在一个凄迷春夜里率众、杀入寒玉庄,使当时的寒玉庄几乎到达灭绝的地步。门徒死伤,庄楼也被焚毁。然而,那天早晨清点尸首,却独不见寒玉庄主的几个子女。照当时情况,他们不可能走月兑,祖父以为是尸首面目被烧得难以辨认,这一轻心,就留下了后患,给了寒玉庄再兴的机会。
因此他们的父亲相信,寒玉庄内必定藏有机关暗格,才能够保寒玉遗孤没有被一举歼灭。而这个,也将是确切铲除寒玉庄的关键。
十三弟毅然自尽,又坚持留下遗言,必定是已经了解了秘密,因而采取将消息传回的决绝手段。
琴声撩乱,一如她的百思未解。琴台周围的景色清幽,也不能使她心思平静。
琴台的正下方,是一处小池洼,里头三三两两驻泊着几只水鸭与鸳鸯鸟。
突然间,下头的鸳鸯竟发出了嘈杂的鸣叫,惊破了柳陌的曲。琴弦应声而断。
柳陌收回指势,尔后十三弟的临死赠言,像是暮鼓晨钟,撞击进她的衷肠。
她怎么给忘了呢……小时候,十三弟最爱缠着她说故事。
一股柔软的倜怅流进她欲伪装成铁石的心房,她想起十三弟年幼时那张不解事的天真笑颜。他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意外地投契。
自小起,父亲就不让十三弟在众人面前露脸,他像是白杨庄的阴影,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十三弟因此而落寞寡欢,到他身边去安慰他的,除了九弟之外,就只有她了。
那段时间里,她说了许多的故事。我是鸳鸯,这恰恰属于其中一个,关于青莲花的故事--关于某个为了维护妻子对美貌的执着,前去盗取那象征着祝福的优钵罗华的男子。
优钵罗华,正意味着初绽放的青莲花。
那名男子在窃取的过程中来不及逃走,因而暂时藏身青莲池中。他本想好了要模仿鸳鸯的叫声蒙骗过去,但是当主人走来,他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大叫“我是鸳鸯”,因而自曝身分,遭到逮捕。
当时,旁边的九弟还淘气地学着鸳鸯的叫声逗十三弟开心……如今回想起来,这分明是一种恶兆。预警着十三弟短暂的年华。
柳陌敛下眼睫,她心中昭明,含笑召来茱儿,当是午后游园。
这寒玉庄中的青莲池仅有一处。
临去之时,茱儿替她要将焦尾琴收起,柳陌突然出声制止。
她走到焦尾琴前方,执起琴身,而后,将它拋上空中--她不看它,但掌面推出一道风劲,焦尾琴重新落回桌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已断成两截。
这一夜山碧回来,看见他的妻子仍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飞雪。
“还没睡?”他问道,既碰上了面,总得寒喧几句。
“嗯。”柳陌转过头来,看见丈夫正解着披风,她也不动作,依旧坐在她窗边的榻上,“我有些话想问你。”
“妳说。”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说的是不是真的?”柳陌轻拂着自己完全未扎起的长发,挑起发上落雪,看似问得阑珊。
山碧被这话触动,像是过去的所有甜蜜一起涌上了心头。但是他的心中有一道锁,妻子吞药的举动将它缠得更加死紧,而她曾经留下的补句,更令他不由得感到荒谬。她既以诗句否决了他的誓言,又何需特地提起来嘲弄他呢?
然而,他也不想再出言刺激她让她情绪波动,因此只是沉默。
“谢谢你的温柔。我想我是懂了。”柳陌扬眉一笑,“人都有他的本分,什么都别贪。你……”她眼中饱含深意,望住山碧,“恨我也好。”
山碧模糊地猜想着她这样说的用意,他不经意的视线扫过屋内的角落,看见了被随意拋下的那两截断琴。
--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恍惚地,山碧察觉到有些他所未知的忧惧,正如野火一般,朝着离离原上草快速蔓延而去。
“你在此时找上我,难道真能不计旧恨?”说话的是名拥有低沉嗓音的中年男子;他背对着另一人,话语回荡在石室中更显幽深。
一处隐密的地窖,厚重的石门将内外一切声响阻绝。
“江湖打杀本是常情,旧恨更不是现在我所关注的东西。”回答的是一名青年,摇曳的火光照得他深刻的轮廓更加魅惑难分。“我这趟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不计利益报酬与你合谋出兵。”
“我为什么要与你合谋?”中年男子轻嗤,轻摇轮椅转过身。“世人皆知白杨、寒玉两庄于今年联姻。洗庄主,您可是故意要挑拨我们两家友好的关系?”
“哈!明人不说暗话。杨庄主,你连女儿都牺牲了,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洗尘寰扬眉,“如今攻不下洗华庄,我想,或许您也会愿意改变策略?”
“是吗?”杨允朝但笑不语。
“寒山碧可以给你的东西,我洗尘寰一样可以。”
“哈。”闻言,杨允朝沉默半晌,突然笑道:“不瞒你,我手上已有寒玉庄最为机密的把柄,要打下寒玉庄,只在指掌之间。”
“机密?是柳陌说的?”洗尘寰听见他的话,平静的脸容闪过一丝激动,随后眸光更加坚定。“既然你早已布下她这颗棋,何不趁此佳机行动?上回攻打洗华庄造成白杨、寒玉元气大伤,如今你若与我共谋,定是如虎添翼。”
杨允朝听着洗尘寰的话,沉吟不语。他的确已掌握了青莲池的秘密,但是洗尘寰也没有说错。近年白杨庄势力有消退之忧,加上骆山之役全力一击却损兵折将,要单独打下寒玉庄,他其实并无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