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泱死白了脸,一身都是冷汗,在她的搀扶下狼狈的倒回草床上。
她抖开充作被子的外衣,仔仔细细的覆盖在他身上,嘴里叨念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很遗憾我不是什么华佗再世,你除了捺住性子让伤势慢慢好转外,别无其他选择。"
他闭上眼挡开正像陀螺般旋转着的视界,忍住涌上喉头的一阵阵恶心,强自开口说:"我怎能不心急,谁知那帮人是不是已经断了绑架你的念头,他日会不会又再找上门来?"
"那就随缘吧。"尉迟楠轻声一笑,"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容他到五更',你又何必尽将这事挂在心上头?"
他有些气,"听你说的这么轻松如意……"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她抛下一句更让他恼火的回答,转身走出小室,不一会儿端了个陶碗回来,塞进他手里。"乖乖把药喝下去,伤才会好得快。"
"但这药好苦。"皇甫少泱皱着脸,嘟喽一声,屏气闭眼囫囵吞。
接过喝得一乾二净的陶碗,尉迟楠顺手替他整了整被子,"忍着点,赶明儿我去觅只蜂巢来,加点蜂蜜后药汁就不苦了。"她温着声音哄他,暗暗觉得要小孩性子的他万分有趣。
他沉默了一会,闷着声音,"不用麻烦了,喝点苦药又死不了人,我挺得住。"
"挺得住就好。"她带着笑应了一声,盘膝坐在地上,挑拣着箩筐中刚晒好的草根树皮。
之后不再有人开口,小室里除了平静舒缓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响,远方鸟啼环绕小屋不去,清脆的,娇柔的,像夏夜里最甜美的梦境。
皇甫少泱昏昏然的沉入梦乡,在半睡半醒间,某种一直存在、但始终虚幻得无法捉模的意念缓缓成形了。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耳尖的尉迟楠听到那梦中呓语,随口应了声:"什么东西好奇怪?"
"那味道……"
"哪个味道?是我正在熬着的药汁吧。"
"不是。是……是……火场……好臭……"
"火场?"她住了手,沉吟了一会,"我懂你的意思了,那时道的确不好闻。"
"好奇怪……不同的地方却有相同的味道……"
她轻声一笑,笑声里充满自嘲,"不会吧,烧掉我家的可不早普通的东西。"
不是普通的东西?
警钟乍响,一声敲醒了皇甫少泱。他急睁眼,猛然翻身坐起,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口气。
"你还好吧?瞧瞧你折腾的……"说着说着,尉迟楠忧心的拭着他额上汗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凌厉的眼神攫住她的视线,"你方才说件么'不是普通的东西',你知道什么了?"
尉迟楠愣了愣,突然领悟过来,于是抽回手,一坐在床边,表情正经,"我家是被'黑油'烧掉的,你家应该也是吧。"
"黑油?"他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那是什么?"
"黑油是西域……我也不晓得是哪个国家进贡的东西。"她半闭着眼,搜罗残存的记忆。"像水般是流质的,但可以燃烧,烧起来有种呛鼻的味道,就算是在雨天,火势亦可达数日不熄。"
"呛鼻的味道……的确,我一直觉得那味道跟我以前闻过的大不相同……"
尉迟楠瞟他一眼,兜回视线,叹了口气,顿觉双肩沉重。"君王无情,生死不由人,对吧?"
"但怎会跟官府扯上关系?"皇甫少泱没将她的感慨听进耳里,自顾自地掏出怀中暗袋里的断玉,把弄着、审视着。"骠骑大将军又怎么跟这事牵连上关系?"
心情低落的尉迟楠懒得搭话,离开床缘到灶旁准备晚膳,抛下皇甫少泱一人去自寻烦恼──
对,自寻烦恼。君王无情,对臣下、对百姓,要夷灭、要封赏,于他来说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游戏,身为他的臣民除了接受这样的命运外,又能如何?
视民如亲?可笑!就算是尧舜那古圣贤王统治天下的黄金时代,这样的理想也是不曾存在过。
她正伤着心。
皇甫少泱从调羹下偷觑着她,心跟着痛了起来。
是啊,应天门于他只是责任,但家园却是她一生所系,悲伤是必然的。
暗叹了一口气,他左踢右踹将自己拔出不小心跟着她一陷而下的低落情绪,三两口扒完稀粥,一古脑儿灌下苦得令他浑身寒毛直竖的药汁,然后抽出白玉箫──却被她一把按住。
"怎么,要安慰我啊?"迎视着他的眼眸闪着泪光,盈满笑意。
皇甫少泱脸一热,有种心思被人逮着后的尴尬。还想着要说点什么化解这样的僵局,突然间落在眉上的重量挤出他脑袋中的所有思绪。
"让我靠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尉迟楠的声音闷闷的,彷佛带着哭意。
他无言的拥紧了她,从怀抱中缓缓升起的温暖,让他忆起或许真的存在过的童年,那空气中永远浸溽着晚荷的芬芳,还有母亲温婉的摇篮曲……
若能永远这样依偎着,感受另一人的体温,这辈子大概就了无遗憾了吧?他恍惚的遥望彼方,咀嚼着心底渴求的声音。
然而怀中人儿挣动,赧着脸,退离他的怀抱,戳破了那古老的梦境。
"抱歉,我失态了……"尉迟楠喃喃道歉,人在伸手可及之处,听来却万分遥远。
拳起掌,控制住蠢动着想将她一把揽回的双手,皇甫少泱弯起嘴恬淡一笑,"不客气。"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倘若自己毫不抗拒的接受杀手必然会有的命运,将会错过什么。
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七章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朦胧雾气铺满整片野地,夜云不够厚重,挡不住银白月光贪玩的身影。
原本专注雕刻的尉迟楠被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惊醒。
"让我看看……"杨上的皇甫少泱夺过她的手,蹙着眉审视着那深深的伤痕。
"你……"尉迟楠窘红了脸,看他低下头,一点一滴吮去伤口的血迹,留下蕴满柔情的印记。
束手就擒吧……另一个自己抽离躯壳,俯视逐渐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着定会实现的预言:从今以后,你将不再只是"自己"。
"伤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哝了声,模出最后一点金创药仔细敷在伤口上,拉远了视线稍作端详,霎时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浅白伤疤映入他眼廉。
轻抚过伤疤,他幽幽一声叹息,"好可怜。"
尉迟楠轻轻抽回手,仍是红着脸,"哪个学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个口子?"嗓音黏腻,像糖丝紧紧缠住他的心。
他没回答,只是凝望着她,教她羞赧的别开了脸,手却偷偷找着他的,握紧。
良久良久后,尉迟楠开口打断了那令他甘愿永远沉溺的美好时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吧。"他随口回答,不甚专心,只想着可不可以将她拥入怀里。
她犹豫一会,像豁出去般冲口问道:"那日你怎会这么刚巧的路过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愣,直觉这问题是个陷阱。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释。"她一双晶亮的黑眸紧盯着他,继续说道:"若说是凑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你就偏偏从天而降。要我猜,我会说你是因事到了扬州城,想顺道去看看我,却听人说我惹上麻烦急急逃离了扬州城,于是你放心下下,沿着官道一路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