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确是世代书香。百无一用是书生,祖业再大,累代不谙经营之道的书生坐吃山空,家业渐衰在所难免。堂堂“世家”只剩一个空壳,勉力维持体面而已。与卿府联姻,则可带来数不胜数的经济利益棗单是她的嫁妆就可支撑整个冯府风光百年了。若休了她,冯子健懊会想到以卿别量商场上的狠辣手段,不要说留不住一分她的嫁妆,还须提防卿府紧随其后的报复。
另一方面,想来死要面子的儒生也丢不起冯家娶了个“丧德妇”,方成亲便休妻的脸。
至于要她死棗她既不肯自了,给个天作胆,那冯子健也没本事下手杀人吧?
若冯子健想不到休了她的后果,就由她来告诉他吧。
这教洛阳倾城男子心动的绝世娇媛缓缓起身,拢住睡袍的襟口,向满眼担心关怀的爱婢苦笑道:“容容放心吧,婳儿不会寻死的。”再轻轻道:“可以弄一桶水来吗?我想净身呢。”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若非冯子健太过绝情,不问青红皂白便逼她寻死,纵被他休了她亦无话可说,现在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有他冯家的面子要保,她也须守住卿家的。
卿婳儿沉进卿容容叫来的几名侍女扛来的浴桶中,徐徐吐气。
案亲与兄长不用多久就会知道她与冯子健不合了吧。
他们为她已是煞费苦心了,她又怎能教他们背上个“门风败坏”的牌子失礼人前?
是造化弄人吧。一直担心着“所嫁非人”,怎知却成了冯子健要向老天爷哭诉“娶妻不贞”呢。而她莫明其妙不见了的元红,令她百口莫辩,糊涂得差点要把自己当作荡妇了。
只是呵,她看着前一刻尚对她轻怜蜜爱的如意郎君在下一刻冷面绝情,恨不得置她于死地,顿觉啼笑皆非。
而眼泪,一滴也不曾落下。
那样的翻脸无情呵,她冷心冷情,辩不清亦无意分辩。
若她不是出身对世德教导较宽的商家,换个闺训严谨的女儿家,在他丢下那些话拂袖而去后,定是寻了短见以示清白。
冯子健大概认为天亮便可唤人来为她收尸吧?
真高估她了。
从来就不曾想做什么烈女贞妇,“以死明志”的蠢事更不是她这向来要权衡利弊的“商人妹”做得出的。
赔本买卖,她所不取。
仔细洗净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不再留下冯子健半点气息后,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将用过的被枕撤下,命人换上崭新的物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冯子健此刻应是在他的书房里,容容替我请他来吧。”
卿容容点头应是的同时,知道自己纵然从今后再也见不到风莫离都不会懊悔当日所做的决定。
对她恩重如山的小姐若在她未曾随侍身边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卿容容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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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的门再次开启,已是天亮。
冯子健脸色惨澹无光,脚步踉跄,离开新婚三日的新房。
卿婳儿再国色天香,在他眼中也是可怖至极。
此姝失贞在先,无一丝羞愧悔意。复以财势压人,对他陈明利害,令他不敢休她,甚至言明从此与他仅保持夫妻之名,要他另辟居停,另纳美妾。
可怕的女人,生得再美又有什么用?端地是蛇蝎心肠,败德丧志。
贱人!
他怒哼,却无法否认卿婳儿确是点中要害。冯家确实需要卿婳儿这笔丰厚的妆奁。卿家老爷早知女儿不是清白之身了吧?才会以如此可观的嫁妆陪嫁出空有姿色却无德行的卿婳儿,逼他不得不看在钱的份上吞下这只死鳖。
无耻小人。
他岂能容得他们这样欺他?
冯子健咬牙,卿婳儿休想安安稳稳在冯府作她的少夫人。
清晨淡淡的日光下原本公认的“守礼君子”换上狰狞面孔,额上青筋暴起,目中射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凶芒,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那样不堪一击的斯文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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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夜,她从洋洋乐土跌至万丈冰川。
初见冯子健,还道他温文君子,饱学儒生,夫妻恩爱可期。
翠鬟冠玉叶,霓袖捧瑶琴。应共吹箫侣,暗相寻。
她不求他是画眉张敞,只望可以有个接案梁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怎知亦是奢求?
卿婳儿无奈地望向镜中一样无奈的眼眸,涩涩失笑。
呵,她忘了,传奇之所以会流传千古,只为世间罕见。
怎能妄想那样的幸运啊。
经纶满月复的书呆子认死了她失贞,于是她的不肯自了便是不知羞耻。
是不是,守礼,同时便代表着迂腐呢?书生卫道,顺理成章,似乎也不能怪冯子健如此对她呢。
然而,能怪她吗?
只是冯子健的态度太过伤人,逼得她不得不没法自保。
她闭上整夜未合的美眸,沉思片顷,怜惜的目光落到嗜睡如命却寸步不离的小丫头身上、“容容困吗?”
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处于警备状态的卿容容精神好得吓人,摇头道:“小姐歇歇吧。”
贝齿在失色的樱唇上轻顿,卿婳儿黛眉微蹙,下了决心般道:“容容上街去替我抓副药来。”
卿容容探探她的额,慌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卿婳儿压下她的手道:“我很好。嗯,你想办法换身男装,再化点妆,别让人认出你。”
卿容容奇道:“去抓什么药怕人知晓?”
卿婳儿没有一丝血色的玉容露出一分令人心碎的凄怨,轻轻道:“我岂能在这种景况下为他生儿育女?”
卿容容吓了一跳,道:“小姐要打胎的药吗?”
卿婳儿惨淡的娇颜溢出一丝笑意,用梳子轻敲她的小脑袋道:“为何容容这么傻的?有人这时候打胎的吗?打什么胎?”
卿容容差点搔起头,不解地道:“那又是什么药呢?要到哪里去抓?”
卿婳儿俯,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听说青楼女子常有服用一种草药,以免怀上孩子,容容扮成男人去逛一下妓院吧。”
卿容容骇得瞪大眼睛,奇怪地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重点是,为什么小姐知道她不知道?这些市井小道,怎都该是她懂得的多吧?
卿婳儿将玉指压在香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才轻声道:“你忘了乳娘原本是什么人?”
卿婳儿的乳娘,原是青楼出身,从良五年后丈夫去世,一人无力抚养幼子,只好给人做女乃妈以赚取生活所需。
卿容容省起,明白的“噢”了一声。
卿婳儿想了想道:“青楼太乱了,你先到药铺去问问罢,也许多花些钱便可配到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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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听话。
穿了套个子瘦小的小厮的青布衣裳,把眉毛加粗得像两条毛毛虫,卿容容走在路上,浑然不觉旁人指指点点的注视。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只是那粗得无人能及的怪眉便够引人注目,偏偏又是生在一张唇红齿白的女敕脸上的。
在众多怪异的目光下,她截住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大爷问路:“请问大爷,城中最好的药堂怎么走?”
长得便像个老好人的老头子眼光扫到她的怪眉,自己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再一下,这才答话:“我们这里最好的药铺是‘采善堂’,你往前直走两个路口,朝右拐再走三个路口,再朝左拐走一个路口,右拐走三个路口,再左拐……”
她记住的,只有“往前直走两个路口”。
卿容容耐心地听老人详细地说完路径,扮出恍然大悟的感激模样:“原来这么走呀,多谢您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