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思索着,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妳适合月牙色的丝布,袖口和裙襬绣上湘绣荷边,外面罩一件淡桃色的出云纱,或者是黑裘披风,藏青色的衬里。”
他沉思着。单家最主要是经营布匹和绣坊的生意,在单子瑾未盲之前,都由他来亲自挑布配布,配上各种的花色,而单家布之所以名闻遐迩,可谓出自于他独到的眼光,以致有“单家布,进皇家”的美誉。
“出云纱一尺就抵得过奴才一年的卖身契了。”她轻笑。
他漫不经心的道:“那布细致轻柔又保暖,颜色也是新配出来的,只有单家配得出那样的颜色,让总管再拿今年的新丝为妳做几件衣服。”
“不只出云纱,水岫绢、雪纺都是单家名闻天下的布,都是在大少爷手下织出来的。”
单子瑾沉浸在思绪里。“那是两年前绣坊新织出来的布料,两面的颜色不同,配以双面斜针绣足以名闻天下。”
“大少爷现在也可以再钻研出更胜出云纱、水岫绢、雪纺的布。”
“凭什么?我的眼睛已瞎,再也看不到布料的颜色、看不到绣工、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一个瞎子能做出什么来?”他冷哼一声,第一次在她面前讲这些话,不再避讳自己的眼盲。
现在单家布名闻天下,没有可以和他们匹敌的布坊,但单子瑾总有遗憾,身为一个布商,居然看不到布匹染上新色,裁制成衣,再配以绣线的样子。
听到他话语中的无奈,木蓝也随之怅然。“少爷虽然看不到,但以少爷的才华,即使瞎了也可以展现出来。”
他轻哼一声,没有响应,木蓝也不再多言。
此时,绣坊的李管事走了进来,笑咪咪的开口道:“少爷,我带来了这次新织出来的布匹。”将布料双手奉上。
闻言,单子瑾伸出手模索着布料,感觉触感光滑柔软,的确是一块好布,他将布料给了侍立一旁的木蓝。
“妳觉得怎样?”他微偏过头问。
“粉如鸭绒,鲜女敕动人,颜色染得均匀没有杂色,确是上等的月牙缎。”
“妳不喜欢?”他听了出来。
她沉默几秒钟,然后叹口气。“大少爷……”
他太可怕了,就算她再如何掩饰语气中的情绪,仍是被他察觉出来,如果他再看得到的话,那她岂不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单子瑾不耐的挥了挥手。“妳说。”
她略一思索道:“我不爱太过鲜艳的颜色,也不爱太过繁复花稍的绣花,独独喜欢清淡的素色,有种平淡的天然之美。”
“素色?”富贵人家一向偏爱绚丽缤纷的颜色,尤其受到唐代前朝遗风的影响,大多喜欢大红大紫的牡丹和斑斓的花样。
“素色优雅宁静,绣以山水或花草,看来意境深远。”她微偏着头说,只有讲到丝绸时,她才不再平淡如水,而有了自己的坚持和喜好。
宋代的用色和前代略有不同,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以及文人画家花鸟派的风行,趋向于反璞归真。
他沉思了一下。“是啊!素色以及淡雅的山水。”
看他认真思索的样子,脸上散发出光芒,木蓝只觉一颗心怦怦跳着,这样的单子瑾,才是那个名震天下的丝绸商啊!
“我想开始生产一批这样的衣服,先让绣坊送一些成品过来。”他转向李管事说。
“大少爷要照做这样的衣服?”木蓝着实惶恐了。
“我想会很受欢迎。”
他有如此的把握,除了是生意人天生的敏锐度之外,一方便也是因为在和木蓝的谈话中所激发出来,她的想法与见解总是令他激赏。
“大少爷,这样的布做出来真是一个革新。”李管事忍不住也说话了,更对木蓝刮目相看,从大少爷的神态来看,他对木蓝的态度根本不像对一个普通丫头。
细细的记下大少爷的话,大少爷和木蓝谈话时补充下来,李管事连连点头称是,原以为少爷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再也没有女子可以和他匹配,想不到眼下的木蓝竟也颇有见地。
李管事走了之后,木蓝收拾着桌上的茶杯,听着杯盘轻触的声音,单子瑾莫名的感到安心,嗅着空气中她特有的气息。
他伸出了手,她看着他的手,又犹豫了,经过上次剧烈的争执后,她对他多了几分不安。
单子瑾绷紧一张脸,怒气让脸更显可怕,他的手仍固执的等着,彼此僵立着,空气里的压迫感几乎快让她窒息了。
木蓝一咬牙,决定漠视那宽厚的手掌,也漠视其中代表的含义。
“把妳的手给我。”压低的声音暗藏风暴。
“不……”她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坚决。
“把.妳.的.手.给.我。”磨牙的声音清晰可辨。“不要让我说第二次,不要考验我有限的耐心。”
她骨子里的倔强冒了出来,她横了心道:“少爷请自重,木蓝只是个丫头,与单家签了三年卖身契的奴才。”
“妳应该知道,我很喜欢妳。”他平静道,紧捏的拳头却泄漏出他的烦躁。“我想知道妳的心意。”
空气里传来她清晰的抽气声,他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她,她倒退数步,捏紧衣裙,满心的仓皇,但一阵热浪也如潮水般漫过她。
“大、大少爷。”她的语音颤抖,带着满腔的恐惧。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他一向谨慎自重,不会拿个丫头穷开心,但是……她不能。
她狠下心道:“我已经有婚配了,三年后的立冬,就是我的成亲之日。”平静的说完这话,屋里却陷入可怕的沉默里。
单子瑾蓦地站起,额上暴起了青筋。“妳……妳已有婚配?”
“是,谢谢大少爷的厚爱,但木蓝自幼即许配了人。”声音幽幽冷冷、不疾不徐。
“那个男人是谁?”他一字一顿的咬牙道。
她咬着牙不说话。
啪!
一声破碎的声音响起,直到感觉满手的碎片和黏腻,他才意识到自己捏碎了茶杯。
她该死的心如止水,该死的与世无争!她无欲无求,几乎不曾听她拉高声音说一个字,除了对刺绣倾注热情之外,彷佛没有什么事能让她有些“人”的反应,而她说……她竟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
“大少爷……”他的反应让她害怕,看到他手掌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一阵心酸掠过心间。
“妳说谎!”话语像是从他的齿缝间挤出来。“妳怎会突然冒出一个未婚夫?”
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但她浑然不觉疼痛,“木蓝确实已有婚约,我来时没有言明,是怕──怕单家不要已有婚约的奴才!”
“胡说,单家才不会因为这样而不要一个奴才,妳为何不一开始就言明?”
在他尖锐的问话下,原已仓皇不安的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
“说谎,全都是谎言!”他怒拍一下桌子,用力之猛,竟使得桌子裂开来,原已鲜血淋漓的手掌更是血流如注。
“为什么妳要说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他的声音有着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我……”她已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他从牙缝里进出话。“为什么?是因为我是个瞎子?”
这是他最深沉的恐惧,是他拉下高傲的自尊才会问的话。
木蓝捂住嘴不说话,害怕逸出的哭声让他听到,让他知道她的脆弱,捏得死紧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从泪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绝望,她知道,在此时,沉默是最最残忍无情的回答,所以,她沉默──为了让他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