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羽再也找不到话回答。她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口可丽饼,草莓和蜂蜜似乎都是苦的。喝了一口咖啡,更是苦得难以入喉。她又加进三颗方糖,才能勉强将它喝下。
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她又不想现在就离开,留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如听点音乐吧!或许可以冲淡些冷凝的气氛。
“这组音响的效果还过得去吧?来点音乐好吗?”
展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个屋中所有的一切都属于她,还能说不好吗?
贺千羽开了音响,唱盘里已经放了一张唱片,想必是他喜欢的曲子。她随手按了播放键。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
犹豫了三秒钟之后,几乎是不情愿的大提琴伴随着低音管沉重地响起,连进行曲都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
显示屏标示的时间只是三刻钟,它没有提的是,最后一个音符停止时乐曲并没有结束,它紧跟着一连串无穷尽的休止符,像一个悲剧永不落幕。它只是再无话可说,或者是无声地说得更多……
这不是她陌生的曲子。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心情去聆听。身边人的静默深深感染了她,此刻方知为什么会题名为“悲怆”。
是不是,一个受到冤屈的无辜者,除非冤情有得到昭雪的一天,否则他就永远没有真正出狱的日子?
她忠实地回答自己,是的。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当初,她以为……
“别再听这张唱片了,它不适合你听。”她打开唱盘,把唱片放回盒中。“给我吧。”她轻声说道。
展翼淡淡看她一眼,反正她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架上所有她准备的唱片,只有这张第六号拆封过。
他也弄不清楚自己老是听悲怆,是不是出于一种自虐的情绪。
或许是一个不幸的作曲家所写的不幸的曲子,让他觉得同病相怜吧!
以前他的理想是世界大同,人人快乐。现在他的理想仍是世界大同,人人一起不快乐。
他恶意地想着,既然他离快乐那么遥远,其它人凭什么得到快乐?
他们用手指控他,在报纸上用文字攻击他,在街上用鄙夷的眼神瞪他,在办公室联合起来驱逐他。
为了一件他没做的事。他们凭什么得到快乐?
“别这样。”她柔声说道,彷佛已看穿他的心思。“这不是你的个性。”她一点也不喜欢凝在他唇边那个愤世嫉俗的笑容。“是有很多人对不起你,如果你一直让自己陷溺在这种自虐的情绪当中,对不起你的人也会包括你自己。”
展翼转头看见她忧心忡忡的神情,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她是真的为他担心。
这个女人关心他,信任他。他想着她在停车场说过的话。是她把他从公园救了回来,给了他一个庇护之所。
“为什么?妳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像一个幸运女神凭空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个她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自己也知道,公司没有你是要倒的。”她开玩笑地闪躲。“你是我的财神爷,我当然要好好把你供着。”
“妳知道吗?妳实在不是个聪明的老板,老板绝对不可以让他的伙计知道他是不可或缺的。尤其不可以亮出妳所有的底牌。”
她并没有亮出所有的底牌。贺千羽在心中叹气。她手中有一张鬼牌是永远也不想让他看到的。
“老板不够聪明,伙计够聪明就好了。”她微笑答道。
“我该多谢妳的赏识,还是埋怨自己遇人不淑?”他回她一笑,虽然仍是淡淡的,却不再是自嘲或是讥诮,而是发自内心的。
他以前定是常常这样笑的。
其实就算他不笑,也不见得会减少一分杀伤力。办公室那些小女生,都觉得他又酷又帅,简直就是她们梦中的白马王子。她有些不快地想着。
“什么过人不淑?胡说八道,乱用成语。千里马也需要怕乐来赏识啊。我不只赏识你做生意的能力,也很赏识你的驾驶技术。周末一起出去走走吧!去哪里由你决定,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没意见。”
后面这段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展翼也有点讶异。“上刀山下油锅?妳是打算来个地狱一日游吗?那我得先去拜访旅行社,打听看看是不是有这种行程?”
“我相信你的本事,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她鼓励地说。当然不光为了出游的事。
展翼没有她的信心,没有她,他是办不到的。现在他不再觉得自己势单力孤,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谢谢妳。”他真心诚意的说。
贺千羽有些心虚,她觉得自己不配接受他的道谢。“那明天见。你准备好了就来按我的门铃,我等你。”
我等你。
那简单的三个字撼动他的心。终于,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第四章
原本,展翼是打算和她去看场电影,吃顿饭,看个什么展览,就打道回府。
车子发动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太多的机会让人认出他来。也不愿意去没有人的地方,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则有一个最现实的理由。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若她说了什么,他哪里找得到人证?
人多危险,人少暧昧,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贺千羽不是别人。她相信他,所以他也相信她。
车子开上出市区的公路,往海边而去。
他们去的不是什么知名的海滩。只是沿着滨海公路走,看见一处风景不错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海岸密布嶙峋的怪石,曲折的海岸线不同于单调平缓的沙滩。不远处的海面上一只小小的船正迎着风,扬着帆。
“妳看到了吗?”他兴奋地指着前方的海面。“十一点钟方向的那只船,双桅纵帆型,是不是很漂亮?”
贺千羽抬起手挡住耀眼的阳光,瞇着眼眺望着深蓝的波涛上几面雪白的帆。的确很美,虽然她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术语。
“嗯。”她点点头。“你很喜欢帆船?”
“有谁会不喜欢呢?它们那么美丽,又那么自由。”
“你的视力一定很好,那么远还数得清有几根桅竿。”
“我以前研究过的。妳知道吗?我小时候对七海游侠很着迷。总是梦想着哪一天可以驾着自己的船遨游四海。我还亲手做过一只帆船模型,是只双桅木造帆船。”他像一个小男孩似的谈论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滔滔不绝。“它叫做独角兽号,比例完全按照真正的独角兽号。那只船是在一八九三年建造的,全长二十呎,四十八吨……那个模型花了我半年的时间……”
“它放在你的卧室里吗?我昨晚好象没在客厅里看到。”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他茫然回答。“以前我把它摆在我的书房。后来房子连同家具一起卖掉了,有很多私人物品都来不及收拾。新的屋主大概把它扔掉了吧,他们恐怕会认为它既占地方又碍眼。”
贺千羽心里一阵难过。他当初卖房子,是为了筹钱打官司。他的家人没有出面帮他处理,所有的大小事,他只能委托陌生的律师。
她一时没有话说,只能紧握他的手。
他的手那么大,她的手那么小。她总是得要用上两只手,才能将他的手掌包得密密实实。
双桅帆船渐渐从他们的视线中隐去,然后见不着了。展翼在它消失之前留恋地看了它最后一眼。
最后只剩一片空荡荡的汪洋。
他低头凝视两人交握的手?她的手软滑如脂,柔若无骨,是不曾经过风霜雨雪的一双手。虽然柔软无力,却一再一再地向他伸出。现在他几乎舍不得放开了,觉得这双小手带给他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