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影中飘出半张脸的谢三瞪了伙计一眼,转而隐去。
远方,丈许之隔的两人片刻工夫来到鸟语花香的郊外,两人都站着不动不开口。祝华流不动,因为他和眼前这人没什么好说的。习非酒不动,却是在打量。
鸟语叽叽啾啾,与春日初绽的枝芽交和出一段醺醺醉意。静了不知多久,习非酒开口:“如果不是被鲸蜃宫的毒所伤,化地五残未必会伤我至此。”他言谢,谢的是他的君子风度。
“你是说燕大侠?”祝华流好言好气地问。
杀手被叫大侠不是很怪?习非酒眯了眼,问:“请问你是化地五残中的哪一位?”
“我?”祝华流垂眸看看自己,“哪一位都不是。”
习:
祝:
“习某不杀无名之人。”
“祝华流。”
“请!”习非酒抽出剑。
祝华流不动。杀人之前他没有说“请”的习惯不容多想,剑气凌然逼近。他剑不出鞘,仅以鞘身挡下利锋,下盘稳沉,与习非酒呈犄角之势。
习非酒扫过鞘外纹路,无声一笑,“隐侯八咏。好剑!”这是一柄吹发断水的利器。
“阁下的青天战血剑也不错。”
“承让。”
他杀人时不习惯讲什么客气话。
习非酒彻剑倒纵,他趁此空隙举剑朝天,掌心在剑柄处一拍,剑鞘飞起落在树杆上,三尺银水映天而出。
刻不容缓,习非酒的剑再次袭来,虬萦龙蜒,委随纡曲,不愧为识剑用剑的高手。他将剑柄一转,倒握在手,横臂向前一推,“叮——”双剑交错的声音在空阔林郊竟如深泉龙吟。
分开的两人融在一片剑光银影中,难分彼此。他观习非酒的剑,左右千仞,似萝蔓纵横,苔衣流滑。习非酒观他,却是怪谲横越,或连或绝,似长溪飞流。
剑尖相触,两人同时跃开。站定须臾,华流斜斜举剑,银水掠空,就像春神对着柳枝轻轻吹了一口气,看似慢实是快地向习非酒疾射而去。
有风鸣条!
他剑势一变,习非酒双目凛然一睁。这种剑法他四年前曾经见过转剑急挡,他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祝华流的剑此刻杀气并不重,甚至有一种青山碧水的违和感。习非酒暗暗储力,见招拆招。突然,祝华流纵身而起,一层剑影排出无形的压力自他头顶压下,转眼,人已落到他身后,剑尖划出冰天雪地的一字弧,直刺他的心脏。
生存的本能让习非酒急速闪过这一剑,手臂却被割出一道血口。他瞟了眼伤口,切口平滑,不算深。他皱眉,“如果我没估错,这一式是‘天回地转’。”
“是。”祝华流并不否认。起手之间,剑路一旋再度刺出。这不算偷袭,也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在外面,他没有一边用剑一边在口里大叫什么式什么式的习惯。不过他这一式的确有名字——素鹤追云——与刚才的“天回地转”同为一宗。剑如鹤,气似云,以气引剑,以剑御气,剑气浑然一体,如天光云水,纳万物,吞万物。
然而,这一招只削下习非酒一缕头发。
面对眼前的同道,他心头的违和感更为强烈,这是他以往不曾出现过的情绪,特别在他完成命单的时候。心思迟疑间,一招“七纵八横”明显慢了下来。
两人剑身交错划过,同时收剑转掌,清脆相击后各退三步。尘土扬起,袍角徐徐垂定。
一场好战!
习非酒注视良久,突问:“秋风十二楼祝家和你什么关系?”
“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习非酒扬起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笑,“别人不知道秋风祝氏不意外,但一入暗道生涯,不可能不知道秋风祝氏。他们是目前最有组织、最残忍也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秋风祝氏的《云水剑谱》独步天下。数年前,我曾有幸见过这套剑法。就算有聪明好记者过目不忘,依样画葫芦,却只得花式不得精髓。”
“杀了你很可惜。”他终于理清楚心头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惺惺相惜
恐怕是。
他喜欢速战速决,心意一旦确定,也将以不可掩耳的速度拍板。既然不想杀习非酒,他跃上树枝取鞘归剑。正待离开,习非酒叫住他——
“朋友,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他驻足。
习非酒又问:“谁要我的命?”
他看了这位同行一眼,送他一句:“不要开罪女人。”
青棂绝妙不但下毒、买杀手,还亲自出宫追杀习非酒,很显然习非酒在某种程度上开罪了她。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不过他不喜欢青棂绝妙对化地窟的不信任,一面重金定下命单,另一面却自己出来搅和,他最讨厌这种人。今日取消这一单,回窟只怕又要被忍行一顿质疑他是窟主,不是应该他说了算吗?
左右不定了半天,他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到上上楼。路过燕子嗔的房前,他无意透过窗缝向里面看了一眼,视线一时定住。燕子嗔在调息导气,也就是半入定,但他额上全是汗。照理说,子嗔的伤早就好了,除非他又在练新的武功,不然不可能导息导电导出满头汗。没多想,他轻轻推门走进去,轻手轻脚端了太公凳在床边坐下。
直到一缕夕阳攀爬到墙角,燕子嗔才缓缓吐气,睁开眼睛。
一双融冰的黑眸正定定看着他。
四目相对,燕子嗔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赶快撑床稳住身形,他惊叫:“窟主?”
“燕大侠不必那么大声,我没聋。”
“属下恭喜窟主得胜归来。”
“没有。”
“这单取消。”
燕子嗔眯起眼,脑中浮现不妙的预想,“窟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解释太多,只问:“燕大侠又在练什么武功?”
“窟主。”燕子嗔咬牙,容色狰狞,“属下自知技不如人,一个习非酒都杀不了,还劳动窟主出手,实在惭愧。”
“燕大侠不必太介意。”他好言相劝,“习非酒说他中了鲸蜃宫的毒,其实他的血也有毒。你当日伤他,定是被他溅上身的血影响,好在血液中的毒性轻微你才没事。我化地五残绝非技不如人。”
这番轻言轻语缓去燕子嗔狰狞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平和许多。静了片刻,他道:“属下能否请教窟主一个问题?”
“能。”
“窟主为什么不杀习非酒?”
“惺惺相惜。”他刚才是这种感觉吧?
“燕大侠”
“属下明白。”燕子嗔低下头。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自出道以来他从无败迹,这次与习非酒两败俱伤,一直心意难平,如果习非酒被窟主所杀,他没了对手,必定会有小小遗憾,如今窟主取消这张命单,日后他便可以再与习非酒一决高下。那个时候,他没有任务在身,只需要单纯地享受对战快感。不过在此之前,他仍要勤练武功才是。
燕子嗔回窟后,果然日夜勤练,几乎到了闻鸡起舞、夙兴夜寐的地步。他的执着和坚持在某方面也成了部众们心中的榜样,窟内一时兴起勤学苦练之风,有人头悬梁,有人椎刺骨,还有人坐瀑布举铜鼎,瞧得玄十三大叹:精神可嘉,精神可嘉。
而在江湖上,提到“化地五残”的燕子嗔,都说此人剑法谲而有序,快而逐风。闲言者越传越神乎,记书者越记越简妙,甚至到后来引来了香山剑痴向暇生的讨教。你说一个杀手,就算没事也会没时间等人来讨教啊,他又不求什么排名。偏偏向暇生对剑术痴到了尽头,死缠着要比划要比划,真是不胜其烦自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