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认识漂亮叔叔吗?
牙牙这么问过,她在故事和事实之事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女儿:娘以前见过这位叔叔,不过这个叔叔还记不记得娘,娘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应该是个好人,但是他对娘有点误会,如果牙牙以后遇到他,不要靠太近。
不要靠太近——不要靠太近——她是这么说的吧?小丫头的耳朵构造和别人不同吗?怎么把她的话反过来理解?
还是说,她为娘太失败?
“我没地方吃饭。”祝华流神色自若地走进小厅,撩袍坐下。
“吃饭!吃饭!”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欢叫着爬到他身边坐好。
她为娘是很失败。花水然默默走到桌边揭碗盖,不怎么确定地问:“今天是除夕,你”
他笑意淡淡,“介意多我一个人吗?”
“不。”她能说什么?
菜香飘起,小厅内安静了片刻。他突问:“她爹呢?”
“死了。”她忙着布置碗筷,回答干脆。
“什么时候的事?”
“出生没多久。”她思考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表情,竟让他觉得她正在努力回忆已经遗忘的事。
再见又如何,应该刁难吗,应该冷嘲热讽吗?可在他们之间,此刻,只有客气和生疏。总是纠结在过去的记忆里,只会让自己痛苦。这个道理他懂。
一顿年夜饭,除了花牙叫着要喝糯米酒,他们之间都是淡淡地述说,都不提当年摩奈圣教的事。当他问起她什么时候离开云南的,她也仅仅云烟过往般地笑了笑,轻道:“大概是你们离开的半年后。”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花牙毕竟是小孩心性,放下碗筷乐呵呵扯着他到小院子里放烟花,放完她买的烟花后,又跑到街上看其他人家放烟花。可惜街上都是些小户人家,放了一阵之后便各自回家守岁。有些大户人家在后院放烟花,花牙昂着小脑袋站在人家的院墙外兴奋地看着,不愿意回家。
她只对他说了句抱歉,便陪着花牙在墙外看烟花,也不哄她回去。
不知什么时候,街口又聚了一群人,锦袍裘帽,布衣素袄,有夫妻模样的,也有父子模样的,他们围成一圈,点燃的烟花飞上半空,炫彩夺目。花牙被他们吸引,转头跑了过去。挤挤挤,居然让她挤过了人圈站到第一排。
花水然跟在女儿身后,挤挤挤,也站到了第一排。她看看四周,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
他看着她们挤进人群,慢步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定住脚步,徐徐注视人墙之后的两道身影。过了片刻,花牙从人群里挤出来,牵了他的手往里面挤。
挤他倒不觉得很挤,只是花牙拉了他的手后一直没放。他见人群中有位父亲将幼子背坐在肩上,心思一动,弯腰,揽住轻轻的小身子往肩头一送,让花牙坐在自己肩上高高地看夜空中绽放的火之花朵。
因为他的动作,她有片刻的诧异,随即释然一笑,凝着女儿欢叫的小脸,眸水似有似无地绕在了他身上。
这群人的烟花放得时间很长,冲上天空的绚烂色彩不知不觉又吸引了一些人家。新岁的时辰渐渐近了,放完烟火的人们三三两两隐去,等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他送她们回家后,花牙缩在他怀里不肯下地,非要听到钟声响了才答应去睡觉。
“你这样坐在叔叔腿上,叔叔会不舒服。”花水然苦口婆心。
事实证明,她这个为娘的平时就很没尊严。花牙冲她做个鬼脸,转对他细声问:“祝叔叔你不舒服吗?”
他哑然失笑,摇头,“不会。”
就这样,三人迎来了除夕夜钟。他离开时,花牙已经睡了,她送到他大门,寂寂地垂着头。掩门之前,他听她在身后轻喃:“谢谢,祝公子”
他顿步回头时,她已经飞快将门关上了。
敛眸一叹,袍角扬拂,脚步声渐行渐远。
斑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初一到初三,祝华流一直待在上上楼。汤献民的尸体按金主的要求放到了适当的位置,至于会有什么影响,那是金主和朝廷要面对的事,与他们无关。燕子嗔与部众们先行回窟,他留在太平府,为的是逃走的沈不害。以扶游窟部众探查消息的能力,数日来都不能找到沈不害的行踪,可见他有些本领,不能小觑。这人留不得。
在谢三为他准备的后院内,他除了等消息,其余时间则用来写字。
初三,午后时分,一管乳羊毫,取墨后掠去浮汁,抬手,徐徐落在宣纸上。一切如常,只除了——
“公子——公子——”谢三笑着冲进来。
劲笔一勾提起,他转目。
“牙牙小泵娘又来了。”谢三不自觉地强调了一个“又”字。
“不见。”
“可是”
“不见。”他瞥了谢三一眼,另起一行落笔。
谢三盯着他行云流水般的书写,静声不语,却也没有离开。随着笔毫的移动,墨色字体布满洁白的宣纸。那些字体看上去虽然漂亮,但每个字的收笔处总是有点怪,谢三说不出怪在哪里,反正就是他写不出来。
“还有其他事?”祝华流趁离笔吸墨的空隙问道。
“呃属下愚昧,不知窟主写的是哪派字法?”
“金鹊书。”
“哦,原来是金鹊书啊嘿嘿嘿嘿”谢三搓搓手,不死心地又问:“窟主,您真的不见牙牙小泵娘?人家小泵娘天天守在门外,不容易啊”他不敢说实话,其实他看得心尖都是痛的。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女儿家,天真灿烂,每天四次跑到上上楼来问“掌柜大叔,祝叔叔在不在”,小小的脑袋在柜台下一跳一跳的,笑着小脸跑来,苦着小脸离开,如果是他的女儿,他早就提着剑把拒绝见他女儿的混蛋给砍了他的意思是不敢对化地窟主怎么样的。
祝华流淡道:“你让她以后别再来了。”
谢三还想说什么,见他容色微冷,心脏一阵狂跳,把涌到喉咙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他转身准备出去。
“谢掌柜!”祝华流突然叫住谢三。谢三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笑着回头听他命令,却不料他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们总是无孔不入吗?”
谢三愣了愣,随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嘿笑不语。
“你们在哪里买那么多烟花?”除夕那晚放了半天也没放完,他不得不怀疑他们是早有预谋。
“在城东老孙家买的。”谢三老老实实答他,不等他再开口,赶紧打岔:“属下早就听扶游窟主提过,化地窟主的书法在窟里堪称一绝,今日得见,您的书法真是真是笔尖落纸生云雾,扫出龙蛇惊四筵,蛮书写毕动君颜,酒中仙!”
为什么扶游窟的全都是这种调调?
“属下这就让牙牙小泵娘回去。”谢三掀帘逃逸,动作与他憨厚的样貌完全相反。
不是开玩笑,再不走,化地窟主的字就要写到他脸上来了。他不只听说化地窟主书法了得,他还听说化地窟主喜欢在脸上写字,不管是部众的脸还是自己的脸。
盯着“卟卟”晃动的竹帘,祝华流半天没动。
花牙花水然他不见花牙,是因为他不知道今时今日的花水然与昔年昔日的花信有何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女儿,他都不想再放过多心思。他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牙牙会这么黏他?难道他天生“亲和脸”?
孩子其实没什么错,但与他沾上关系毕竟不好。江湖险恶,除非这孩子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然
轻轻搁下笔,他走到窗边,垂眼往下看,院内墙角有一棵梅树,铁色枝节曲曲折折,绿牙点缀在上面,显然已过了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