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声良久的厌世窟窟主终于咳了一声,“扫麦,不得无礼。”
“是,师父。”
“对了,印大公子……”翁昙点名叫人,“听说印爱每年都为秋那寺供奉了不少香火,慧香大师从七佛伽蓝远道而来,陋身修行,广传佛法,你们倒不如将香火转供七佛伽蓝,得到伽蓝佛祖的庇佑,这样才能子孙兴旺,财源广进,家宅安宁。”
印楚苌一脸怔忡,不知如何对答。供奉香火他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转供”一说……好像于情于理都很失礼啊……
“印大公子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印楚苌见竹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噫噫半天,勉强笑道:“诸佛慈悲,在下以为……”
“不要‘以为’了。”翁昙拂袖站起,妖长美目流光闪烁,“这种山神小寺庙除了念经抽筋之外还会什么?若不是慧香大师修行在此,我才不会到这里来。慧香大师,后会有期。扫麦,我们走。”
乱赞一通,师徒二人就这么腾云驾雾地告辞了。
禅房内,一片死寂。
地狱红莲缓缓绽放。
印楚苌刚才还一肚子愁肠咏叹,现在月复内空空什么都没有了。他寻了个“家有要事”的借口,抱拳行礼后,转脚飞撤。
他不知道翁昙为何要大赞七佛伽蓝,明明江湖传闻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关系一点也不好……
慧香目送印楚苌的身影消失在林阴深处,表面上神容庄严,心头却隐隐不安。他一直戒备翁昙,怕他突然发难在秋那寺掀起事端,却没料到他却当着竹上主持的面大赞七佛伽蓝……不,不是赞,分明是挑拨离间。
心情大好,面念微笑的苍发公子悠悠然走在大街上,意态和煦,然而,半敛的眼底却有一丝深沉。
对于印老太君的毒,三碗药已经起了效果,剩下的最后一碗需再等几天才行……
“师父……”扫麦在他身后轻声提醒,“印大公子追上来了。”
翁昙步子不停,谑道:“扫麦,如果我说治好老太君的条件是印爱不能向秋那寺供奉任何香火,你觉得如何?”
“好啊!”扫麦双眼一亮,“如此一来,那个主持一定恨死慧香了。”
和尚也有虚荣,和尚也会攀比,和尚也小气,和尚也是人。不同的和尚聚在一起,若是哪家寺院太破烂、佛像无金身,反而会让主持羞红了脸。
不怕僧比僧,就怕寺比寺!
师父今日的目的很简单——为七佛伽蓝树敌。
记下记下,回到窟里他要和扫农一起分享……
“翁兄!翁兄!”印楚苌追了上来。
扫麦自动让位,好让印大公子和自家师父并肩而行。印楚苌刚一抬手,他就听师父对印楚苌道:“如果你问老太君的病,无可奉告。”
印楚苌张张嘴,“……”
“如果你想转供七佛伽蓝,还是免了。”他没必要让那群走路像抽筋的和尚得到意外的香火。
“……”印楚苌闭上嘴,不问了。
数日后,他再到秋那寺上香,无意中听见两名小沙弥谈论慧香和有台,这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从小沙弥的言辞中,表面上是竹上主持自觉羞愧,认为秋那寺小庙小佛怠慢了他们,由此避而不见,其实是给他们酸言冷脸,冷嘲热讽,让他们自行离开。他还听小沙弥说,竹上主持有交待,日后若是七佛伽蓝的游僧再到此地挂搭,不必给什么好脸色。
想不到出家人的心胸竟然狭窄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感触良多。他摇头之余,想起近日来家中发生的事,又是一阵唏嘘。
首先是太君的病。翁昙的最后一碗药是乳白色,太君喝下后竟当场吐血断气。质问翁昙,他却不屑一顾。班儿提了剑要取翁昙性命,却中了他的“鬼门十三针”,双臂无力,哪还杀得了人。当时一团乱,不料翁昙却将太君的尸身移到房内,点燃一炷细香,烧完一半后,他命扫麦将太君扶成坐姿,运功一掌击向太君心口。令他们震惊的是,太君猝然迸出一口血,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当时没人出声,或者说,没人还能够发出声音,脑中全是空白。
扁鹊,华佗,张仲景,医术都很厉害,可是他们没有亲眼见过。而前方那满头苍发的素袍公子,他们触手可及。
太君复活后,翁昙继而以银针刺脉,让太君进入昏睡。到夜半时分,太君醒来,他命扫麦煮了一碗药粥喂太君喝下,这才告诉他们,太君身上的毒已经完全清除,但身体受创非常严重,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恢复原本的健康。
在他们诚恳求问下,翁昙寥寥解释了几句,大意是以毒引毒,先将沉于心脉中的四叶重楼之毒引入身体各个细脉中,再遏制毒性,令太君短时间失去心跳。这段失去心跳的时间里,血脉中的毒素因为生命的中止而失去效力,然后他以纯厚内息直击心脏,使心脏强行跳动,慢慢恢复生命。
怎么好像在听《搜神记》一样?
“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班儿小声咕噜了一句。没想到被翁昙听见了,他居然不负责任地说——
“我用的本来就是厉方,活得下来,是你们老太君命硬,活不下来,那是天意。”总归就是一句话——不关他的事。
庸医啊……
他们终于认识到此人的正邪难测。随后,翁昙写了几张方子给太君调养,原本昨日就要离开,却不想家中又出了一件事。
这次出事的是麟儿。他本想再以重金求诊,没想到麟儿却……
第9章(1)
一片漆黑……
她缩在房里,一声不吭。门外的声音就当听不到。她不要他治,就是不要。
紧紧闭上眼睛,她听到一群人冲进房,来到床前。抱紧被子捂住脑袋,隔绝声音,隔绝视线,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麟儿——麟儿——”巍巍颤颤,是太君的声音。
“小妹,小妹你说话啊!”是大哥。
“麟儿麟儿,我是聚儿,你快把头拿出来。捂久了会闷坏的。”
她不理。
靶到有人拉她,她拼命捏住被角,将头埋得更深。空气越来越涩,胸口越来越闷,闷得她两眼发黑,耳朵嗡嗡响。
突然,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手中薄被蓦地被人一扯,气息涌动,微微香气迎面扑来。这香……这香是……
她抱着膝盖将头埋起来,闻不到,不要闻。
“把头抬起来。”清澈的音质,犹如玉树临风。
她抬起头,叫的却是莎叹:“莎叹,莎叹,让他走,我不要他治,不要他治。”
莎叹上前护住她,刚触到她的手,腰间一紧被她抱住,脸也埋进了怀里。莎叹无奈地看向面覆冰霜的苍发公子,竟然希冀他能主动出手相救。然而,翁昙只是盯着她怀中瑟瑟发抖的印麟儿,半晌不出声。
手脚完好,动作正常,体表看上去没有明显伤痕。
“为什么不让我治?”他有点困惑。
最初她拒绝他帮忙查四叶重楼,他有小小失望,不过见她在家中除草除得不亦乐乎,他也就不插手印家的事了。她查到些什么他不知道,而他看到的是昨天她精力十足,今天她日上三竿也不出房。
她的眼睛,瞎了。
昨夜发生什么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问她,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甚至,当印楚苌请他检查她的眼睛时,她拼命挣扎,不让他触碰,不听他说话,与先前的娇腻态度截然相反,就像变了一个人。
受了伤的猫儿……他是说麟儿,会亮出利爪防备他人保护自己,可她的反应未免……难道说她不相信他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