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无言了半天,终是他微微一笑,化开了凝固的空气里的倦涩。
“昙……”她怯怯叫了一声。
“进来。”他转身入室,从帘后的书桌上取出一叠宣纸,纸上是他这些日子画的花花草草。翻了几张后,他顺手将不需要的放在案几上。
她忐忑不安地盯着前方的人影,见他没有生气,这才偷偷吐口气,拿起他放在案几上的画翻看。他有一手妙笔丹青,她知道,不过只见他画花草树木,没见他画过人。而且,每张画上都题有花草的名字,就像她手上这几张,有反枝苋、大凌风草、银边麦冬、木茼蒿,还有栀子、桂花……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就像他的人,天骨自然。手腕轻时,拟比轻烟淡古松,手腕重时,仿佛苍龙过仞峰。
“麟儿,认识这种植物吗?”他将一张未题名的画递给她。
她接过来,是一种叶片细尖、茎杆单直的植物,“姜花?”她猜,反正长得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又问:“你们家的养虫养草、生意往来都是谁负责?”
她捏捏自己的脸,眯眯笑蹭到他身边,扳着指头说:“以前虫蝎饲养由我爹负责,淬草种植由大伯负责……嗯……淬草是印爱对所有草药的总称。现在是二姐和三哥负责淬草,五姐和六哥负责虫蝎,大哥和四哥就负责对外谈生意,爹和大伯在背后支持他们。聚儿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喜欢酿酒,喜欢喝酒,天天泡在酒馆里。”
他知道她说的“聚儿”是谁。
印聚儿,印爱排行第七的孙子,她的七哥,身上时时带着酒香。有时候他会看到印聚儿站老太君后面扯她的辫子。在院中偶然相遇,印聚儿对他也是彬彬有礼。
“还有我。”她向他移近了一点,偷偷吸一口他衣上的淡淡香气,心底曲曲荡漾……荡漾……
若是能一辈子缩在他身边……会不会幸福……
“你?”他好笑地看着身边的猫儿……他是说麟儿,没有防备她的亲近。
“算账,我会算账啊!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帮六哥算账。”
一箭穿心——他的弱项!
他没什么惭愧,对她这种才能倒有些羡慕。天赋这种东西,不是说你相信就有,也不是说你不相信就没有。不过每次提到这种话题,无忧就像文曲星附身,洋洋洒洒训得他毫无还击之力……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旋旋绽开,衬着她兴奋的声音,他轻轻说:“我不会。”
“咦?”
“我不会算账。”
“我会我会!”她指指自己,说话不经大脑,“以后我帮你算。”
只是,这不经大脑的话听起来却那么自然,理所当然,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宠她……
——宠她。
他有点惊讶自己会冒出这种念头,却不是太惊讶。
不要问他为什么,他一向少思。
眼角一勾,瞥到她手中的画,他提醒道:“这不是姜花,是四叶重楼。”
“哦——”她提着画点头,“是草药吗?治什么的?”
他皮下神经跳跳跳,无奈,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通常只用它的根茎入药,清热解毒,可以治高热,减轻身体抽搐,也可治小儿惊风或毒虫咬伤。不过,它的新叶和女敕枝可以制造迷幻剂。药性进入身体,融入血液后,直入心脉。”
她愕然瞪眼,抿紧双唇一声不吭,指月复徐徐摩挲软滑的宣纸,好半天才低低挤出一句话:“印爱的淬草中从来没有四叶重楼。”她死命盯着宣纸上摇曳的墨笔草药,迟疑地问:“你……是不是查到什么?”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包茶叶,正取了砂壶煮水,听她这么问,也不装什么神秘,微微一笑,“我在东南方那片院墙下面发现八株,在左边第一间院子里找到五株刚抽枝的新叶,茎杆上有折断的痕迹。也许是故意的,也许是无意的。”看了她一眼,他托起下巴,妖长美目修修然一眯,“假如是故意的,这人未免太笨了点。要用四叶重楼的叶茎,直接买就行了。偷偷从外面买回来,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完全不必大费心神自己种。假如是无意的,那就要查明四叶重楼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老太君摄入体内。”
她僵直不动,垂在鬓边的发丝晃也不晃。
见她难得沉默,他一时之间竟生出难得的好心,倾身试问:“要不要我帮你查?”
以为她会摇头,没想到她只是怔怔望着他,眼底的挣扎就如暴晒在阳光下细沙,一望无际。
“要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移了移眼,眸光荡过他的袖口,眼中划过一抹银毫细光,那是……
刹那间,她表情一紧,最后还是闷闷摇头。
“不要吗……”他低低自语,俊容浮现些许的遗憾。也许,还有一点失望。壶内发出咕噜咕噜声,他转手泡茶,没看到她揉眼的动作。
在他袖中,她看到什么?
一根银针的针头。
他说帮她,其实是想要回他送给她的银针吧?这一年来,她最想听最爱听的就是他的传闻,无论大小,不管真假。当大哥向她借银针请他出诊时,她其实很舍不得,她从没想过利用银针让他为自己做事,从来从来、没想过。
或许,当初庐山一别时,她对他只是微微的不舍,微微的眷恋,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幅不知是刻在脑里还是刻在心里的苍发身影却怎么也忘不掉、磨不去,一天一天,噬魂入骨。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他……
雪弥勒……雪弥勒……冰雪雕成的弥勒,纵然笑如春风,青丝结眼,可他的心是冰的,是冷的,这颗心能不能暖,会不会暖——会不会因她而暖,她不知道。
她很胆小,她怕……
“神医——神医——”惊慌失措的叫声由远而近,一路拖过来。翁昙正在冲茶,嘴角一撇,将壶放下。
他们可不可以不要把他叫得这么难听?什么神不神的,他是人好不好?
小小抱怨之际,那名大叫的家仆冲进来,嚷叫:“神医,老太君……老太君她不舒服。”
“这么快?”他站起身,“哪里不舒服?”
“月复痛。”
他略一沉吟,转问:“人在哪里?”
“在逐鹿园。”家仆话音未落,明明站在前面的苍发公子已飘然跃出屋外,足尖轻点,大袖拂风,消失在逐鹿园的方向。
第8章(2)
印麟儿紧随其后来到逐鹿园。印老太君倚在软榻上,除了脸色苍白,并无大碍。她见他拈着太君的脉,神容淡淡,成竹在胸,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她知道他虽随和,却也有些淡薄,他会医治太君,却不见得有耐心向他们解释如何医治。只要他不出现为难的表情,多数没什么危险。不是笃定,她只是相信他。
将捏在手中的画轻轻折起,她悄然退出房。莎叹一直站在廊柱边,她看了莎叹一眼,瞳子向角落一滚,转身向开阔的逐鹿园走去。
莎叹垂下眼睫,无声跟上。
三天后的药汁是墨绿色,在印家人的担忧猜疑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一个时辰后,身出虚汗,手脚无力。
五天后的药汁是灰褐色,在印家人的愤怒焦急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三个时辰后,月复泻不停,手脚无力。
最后一碗药,翁昙没说什么时候给印老太君喝。
这几天,印麟儿出现在他眼中的时辰少了很多,没她在身边念“呦呦鹿鸣”,偶尔他会感到有点无趣。然后,他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于是,天气晴朗,师徒二人向秋那寺杀去。时辰是故意挑好的,远道而来的两只都在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