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太君梳洗完一出门就见他远远在台阶上打坐,太君早餐他也早餐,太君上街他也上街,太君见老友他就以太君为中心四下绕圈圈,太君入佛堂念经他就远远坐着,眉头皱得半天化不开,就连太君入厕他也站在外面等候,一时抬头,一时低头……茅厕外的风景会比其他地方好吗?
还有还有……她幽怨之际,他正想离开,刚转身,乍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停,从衣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簪子递向她,“送给你。”
是一支玳瑁簪。
尽避式样简单,但她受宠若惊。忽然手心一痛,她一凛,原来是自己紧张捏拳,指甲掐进了肉里。
醒了神,刚要接过,他蓦地靠近她,微微香气袅绕过来,惭愧青松。
在她发上瞧了瞧,他仔细将玳瑁簪插进辫起的乌发里,亲昵的距离,有疑人之嫌,可他神色自若,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倒让疑心的人觉得自己想多了。
戴好玳瑁簪,他退开两步左右端详,满意而笑,“很漂亮。”不待她反应,他垂袖转身,沿着小道往前走,似乎方才只是随兴想起的所为。
她如梦初醒,粉唇翕翕合合,想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挣扎半晌,终究还是追了上去,“昙,等等我啊!”她有事要问。
捧着一堆碎锅片的扫麦自然看清了赠簪的那一幕,他当下决定带回去和扫农分享……他的意思是如果师父不当这是秘密那他也没什么秘密的。
另一边——
闭弯的廊道上,追上人的印麟儿刚要问出埋在心中几天的问题,翁昙却先她一步开口:“麟儿,你为什么相信我能治好老太君的病?”
她一怔,直觉道:“就是相信。”
这么肯定?他撩目看向身边的猫儿……他是说麟儿,心头有一种很软却又骄纵的情绪。这是一种明明很无奈却又心甘情愿去包容、去宠溺、去放纵的情绪。这情绪他并不陌生,面对窟里的那帮家伙,他时时会有这种情绪,只是,他没预到今日对她也会有这种情绪。
最初的时候,因为她不会令人讨厌,他就随兴地与她相处,一如对普通女子一般。为了要回酸浆睡茄,他送她五根银针,答应为她做五件事,回窟后,事务纷杂,这件事也渐渐淡忘了。突然被岭南印爱邀请“出诊”,他也有小小惊讶,究竟是什么怪症竟令得印爱上下束手无策,令得他们不求江湖名医却来求他?
经过连续几日的观察,他终于有了一些眉目……
“昙,太君的病……难治吗?”她蓦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不知道。”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哪……她忧郁地扰起眉峰,低喃:“莫非真的很难治?”
“难不难治我不知道。如果说……”他笑出白牙,“要治死人那就肯定。很简单。”他手到擒来。
她吓了一跳,“治……你要把太君……不行……”眼圈不觉泛红。
“那你还相信我?”
“……”她点头。
他微微眯起眼,“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不再出声,脚步却下意识地放慢了些。对于她这种盲目的相信,他不知该不该高兴,少思少愁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再度见到她,却觉得她的气息离自己更近了一些,比一年前多了些东西,就像猫儿见了鱼……他不是鱼。
“问你……”他突然开口,“如何是佛法大意?”
她初时不明白,细想之后微微一笑,偏头吟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不如带几只鹿回去下酒——邪恶的念头在心头一转,他又问:“如何是平常心?”
倏地,她沉下脸,拉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字咬道:“卖、炭、翁!”
卖炭翁?
他愕然,怔怔盯着她,停下脚步也不觉得。蓦地,他大笑出声,笑得气息不定,脸上泛起微微红韵后才缓缓息下,只是笑意未歇,他又捂嘴闷闷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双眸因笑意呛出薄薄一层水雾,似东风淡荡,又似春风掠眼而过,经他的眼,拂过她的胸口,在她心上打下一圈圈涟漪……
她看得呆了,没留意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向前跌去,幸好他及时出手相救,免了她的疼痛之灾。惊慌过后,她发现他的手搂在她腰上,感觉……好幸福。
“你也会大笑啊……”心头的叹息不觉说了出来。
他惊讶莫名,“我为什么不会笑?”
他为什么不会笑?是啊,她怎么以为他不会笑呢?他也是人呢,形俊之人,容色妖魅,随兴一笑,天风神远。可是,他也会大笑,愉快的、高兴的、大声的笑,不冷,不冰,恣意畅快。他不知道,正是那清玉纯粹的笑声让她有了亲近的冲动。
冷淡仙人偏得道,买定西风一笑。对他,并非一见钟情,只是印刻太深,忘不掉……
第8章(1)
印老太君精神矍铄,怎么看也不像有病的人。因为,她的病只在夜间发作。
自从印楚苌请来翁昙后,印爱内知道老太君有病的人都在等,等着看翁昙如何妙手回春。
事实让他们很失望,名扬江湖的“雪弥勒”除了在家中挖挖花草,竟对老太君的病不闻不问,只会去街上闲逛,再不就是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写字画画,画的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偏偏麟儿笑眯眯黏在他身边,太君也不过问。
最可气的是那个叫扫麦的小子,让家仆从药铺里买回一堆药材,不分种类,是药就称,天天在后院煮东西……听说是炼丹,火炉一点就爆,实在让人担心。他们甚至怀疑翁昙究竟懂不懂医术,是个庸医也不一定。
何况,他还是七破窟的窟主,正邪难测——这点最关键。
尽避心中藏了十二重抱怨、十二重担忧、十二重惊疑,可、是,印爱上下仍然对师徒二人礼敬有加。
不是虚伪,这要怪印家祖宗传下来的族训:印家是礼仪之家,凡印家子孙,当重礼尊仪。衣有衣仪,容有容仪,送客有送客礼,遇士有遇士礼……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们隐忍了十二天后,翁昙终于端出了一碗药。
辰时一刻,川闲居。
印老太君坐上座,旁边坐着翁昙。印家两子八孙到齐。
一碗黑色的药汁平静地放在桌上,一群人齐齐瞪着这碗药,面色凝重。
这药出现得太突然,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太君喝下去——印爱一门彼此交换眼神,暗推孙辈中排行第三的印班儿上前发问。
腰后被人一推,印班儿趔趄一步,来到了战火前沿。讪讪一笑,他顾不得理会谁是幕后黑手,清清嗓,询问:“请问翁公子,这碗是什么药?”
翁昙轻轻瞟他一眼,“我的独门秘药。”
“……请问药里有哪几味药材?”
水墨色的眼泠泠一荡,“既然是独门秘药,你觉得我会告诉你药方吗?”
印班儿被呛得哑口无言。不行,转头求救。
印楚苌适时走上前,颔首一笑,问道:“请翁公子见谅,只因我们太过担忧太君的病情,所以想知道翁公子用什么神丹妙药医治太君。”
“我说啦,独门秘药。”
印楚苌哑了哑,只得如实托出心中所想:“实不相瞒,翁公子,你命扫麦煮药时,管家恰好看到你将黄裙竹荪放进药罐里。黄裙竹荪是一味毒蘑菇,用酒浸泡后可以治足癣,但不能吃。你以黄裙竹荪来医治太君,恕我等不能相信。”
言下之意似在说:在岭南印爱用毒,无疑是班门弄斧。
翁昙挑了挑眉,表情微讶。但他也仅仅只是这么一个表情,随后转对印老太君道:“老太君,我这碗药,你喝是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