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家三兄妹也投宿在此,正是他房间斜对面拐角的几间客房。此外,锦迷楼的一干人等也投宿此处,甚至包下了客栈里所有的天字号房,手笔之大,足够莲花客栈的老板半夜笑醒。
“喂,打雷了。”轻慢的调子在他耳边响起。
“嗯。”听得到。
闵友意又问:“你今天上山吗?”翁昙没答他,盯着茶叶发呆。静默了片刻,直接房外廊道上传来扫农和扫麦的说话声,闵友意才“嘻嘻”笑了两声,两手托腮凑近他,目不转睛。
两张脸近在咫尺,呼吸暧昧交错,彼此可闻。不知将这种姿势保持了多久,渐渐,两人由最初的趣玩相视变为目力对峙。甚至,连沉默也算上了一份。不过,总有一人要先开口。
先说话的是闵友意,“庸医……”
“……”
“你有没有见过明堂令?”
“没有。”
“那种叫‘人解’的毒对你来说可以解吧?”
“……可以。”
“医者父母心!“
翁昙挑眉,无奈道:“友意,你想要《焚天火罗图》就直接说。”这家伙不仅花心,对武学更有着超乎常人的痴迷和狂热,甚至,承载了令人嫉妒的天赋。明堂令他不会放在眼里,但《焚天火罗图》却绝对合他的胃口。
“老子一向很直接。”不咸不甜地瞥了他一眼,闵友意抓抓头发,转问:“庸医啊,江湖上那么多名医都没办法解毒,为什么你看一看闻一闻就知道了?扫农告诉我的。”最后一句是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师父的手抄里有记录。”翁昙卷起鬓边一缕苍发,夹在指间徐徐滑落,“几年前,师父曾带我来庐山采过酸浆睡茄,所以我知道哪里可以采到它。而且,我以前也试过调制‘人解’,不过试了很多次才成功。”
闵友意吃吃笑道:“是死了很多次才成功吧。”调制毒品肯定要拿动物试验效果,他试了很多次,岂不是死了很多动物?
对于他的话,翁昙没有否认,只道:“人解是一种很麻烦的毒药,光是集齐制药中需要的材料都很困难,也很费时间。要融合九种毒药的毒性,有的可以将已经制好的毒药直接加进去,有的却必须从制毒的原草原虫中炼取。而且,毒药研制的成功,不仅仅在毒性方面,更关键的是在解性方面和控制扩散方面。三者齐全才是成功。”
只有毒,没有解,那是不入流的所为。
有毒有解,却无法防止后余毒性威胁他人他物,只算毒中上品。
有毒有解,可以最大限度的扩散毒性和最小程度的控制毒害,这才算是毒学研制的成功,亦是毒中绝品。
闵友意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只用少少一点毒药就能毒杀一大片人的,才是毒中上品?”
“对。”但不是绝品——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没必要为了什么毒是上品或绝品而争论。
“……庸医,老子知道你不是记仇的人。”好肯定。
“嗯?”
“老子以前没得罪过你吧?”
翁昙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你以前有没有得罪我,我不记得。不过,以后你会不会得罪我,你自己可要记清楚了。”
“……叫你庸医真是太对了。”
“那是友意兄承让才是。”似忆起两人初识时的趣事,翁昙捂嘴轻笑,敛目睫动之间,眉色温润,苍发微动,涟涟生出一段泼墨山水的风流。只可惜小小陋室,有心人无幸得见。
闵友意面含微笑,倒也不在这种问题上与他较真。论武学,他从不自称第一,但也不会惧怕他人,论医学,他就真的是“雾”了。庸医的医术他从不怀疑,而且,窟里的那帮家伙也从未怀疑过……思及此处,他脸皮一动,又开始发出意思不明的“嘻嘻”声。
翁昙被他的笑声震得耳朵发麻,只得出声:“嫣,我可不可以请教,你现在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闵友意,姓闵,名嫣,字友意。因为他极厌他的名,故尔总以“闵友意”自称。
“我在想……”闵友意语出惊人,“你是不是要我帮你摘酸浆睡茄?”
“容我提醒你,”翁昙放下白瓷裂纹老翁垂钓杯,慢慢地、清晰地说,“我不是来为元佐命解毒的。”
“老子知道。”闵友意无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身为七破窟的厌世窟窟主,庸医当然没那么多正气凛然,就算他肯,我尊也未必同意。不过庸医来庐山的确是为了一件事。这件事大概要从四个月前说起。当时武林各大门派弟子无端遭人杀害,而且都是被各掌门帮主看好的后起之秀。惨案连连发生,众门派却毫无头绪,一时人心惶惶。为了寻查真凶,崆峒、峨嵋、北岩、太行四派联名请盛名江湖的“松侠”追查幕后小人。这“松侠”正是庐山派的青年才俊元佐命。在元佐命追查的同时,扶游窟亦在收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请,千万别以为扶游窟窟主郦虚语多么古道热肠,只因扶游窟主掌七破窟讯息来源,无论大道小道、吃饭扒灰都要知晓一二,因此她才命座下部众阿本主责追查此事,不料阿本追查到庐山一带却被五名蒙面白衣人所伤。虽说阿本机警,交手数十招后察觉到不是这五人的敌手,于是边战边退,伺机逃离,没想到五名蒙面白衣人紧追不放,不知受了谁的指使,重创阿本。等扶游部众发现阿本将他救回来时,三魂七魄已经被黑白无常勾得差不多了。纵览伤口,前月复十道,后背三道,均是入骨三分,胳膊和腿上各有大小不等伤痕、青乌近百处。庸医花了三天时间才将阿本的命从地藏王那里赢回来,这笔账,自然要找人算一算。
翁昙盯着他的眼睛,以确定他的的确确是真的在表示“知道”之意。闵友意在他的注视下歪歪唇角。
好吧,他确定这只家伙是在表示知道,也就顺便接受他的同情好了……翁昙默忖,为两人的空杯注满茶水,不再说什么。其实,查这件事应该是虚语前来,收集信息原本就是扶游窟的强项,对不对?为什么他这个庸医——对这个称呼他已经习惯了——会跑到这儿来?
这又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在他以为,武学,也就是医学。准确说是医学的一种——经胳。经脉顺畅,则真气应运而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只有生生不息,方可内劲雄厚,内劲雄厚,才可制敌于坦荡,无惊无惧。以此为据,他上个月熬了一副药,想测测这副药可以提升多少功力,虚语听说之后非常爽快地一碗喝干,然后……
她的两条腿失去知觉了。
“这也不怪你,庸医!”闵友意端起杯喝了一口,“你把虚语的腿给毒残了,就算她不找你算账,她的座侍也不会放你逍遥。”
翁昙承认:“的确是我的错。虚语既然相信我,我一定会治好她的腿。”
他来庐山是为寻找药材,可他漏了一点:虚语不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他让她双腿暂时失了知觉,她便借这次寻药之机差遣他打探消息——原本只是打探消息——可那帮家伙聚在一起闲聊了一阵,喝完几壶茶,聊成了让他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这……好,责任所在,他也不能推辞。
若问他是不是觉得愧疚了虚语,那倒没有,虚语既然肯喝他调制的药,即是相信他,对于一个相信他的人,他从不会愧疚。病状只是暂时的,他会治好她。至于酸浆睡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