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心他?淡眼中泛起疑惑,前一刻讽刺他的人,下一刻居然关心起他来?这小女人不仅一手字让他好奇,就连人也……
施龙图眼一眯,扬起温和的笑,“郗……顽洛,我的样子像生气吗?”印坊烧了可以再建,他有何可气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温和念出,她不禁诧异,与他对视的眼飘开了些,盯着梅树干,“三少爷是在生气。”
“哦,你倒说说看,我气什么?烧掉的印坊不止我一家,清容坊烧得更烂,根本没法开工。就算花银子重建,凭施家的财力,我也不会舍不得。何况,第二版活字《金刚艳》早让伐辐搬到施氏书肆展卖,势头直逼竹林伽蓝的那本集注,我有什么好气的?”
说来说去,他应该很高兴。
“三少爷在气……气官府对墨香坊的诬陷。”明知官府针对的是西印街所有的印坊,她却觉得施龙图并不甘心。
“其他坊主也被诬陷了,就算我气,也不过气一时而已。”他笑,一派看得开的神情。
“你想……”看到他淡然的笑,她突然止住。
“想什么?”他等着下文。
“……不,没什么。三少爷已经发了两天呆了,辐管事、坊里的工人和这宅里的下人都很担心,还请三少爷宽心。”
除了第一天在坊里查看,他这两天总在院子里发呆,她的耳朵里总能听见下人时不时的叹气关心。身为坊里的工人,她关心一下也算正常吧。何况,有些话不是她能说的。好比……他想杀人。
凶厉的眼神,不是一个温和的书商应该有的。
听她硬生生地吞下未出口的话,他也不多追问,只是笑,“顽洛,你很聪明。平日除了抄字写字,你可有读什么书?坊里印的书你可喜欢?”
见他无意问下去,她也乐得转开话题:“多谢三少爷关心,除了坊里印的经儒医书外,我平常多看些故事书。”
墨香坊印书宽泛,除了佛经什么都印。每印一批新书,坊里的伙计可以优先购买,每本只收三十贯。她买得不多,只在闲时拿来翻看。
“哦,都喜欢看些什么故事书?这本……《金刚艳》对你而言,可还看得过去?”
盯着他手中的字迹,小脸呆了呆,随后升起红云,“这本……这本……”
抄字时只顾着一笔一画,对内容并不过多联想,而今将内容连贯起来,脑中不禁浮起一些衣衫半退的金刚和尚起来。作者题名为“戏禅生”,光听名字就知此人对出家人没什么好感,全书更不用提了,整本的婬乱金刚,真是对了施三少爷的胃口。
“呵呵,是我唐突了,怎能对一个姑娘家说这婬艳的金刚呢。”仿佛刚记起此书的内容,施龙图敛眼一笑,又道,“你抄了大半,想必这书中的一字一句精熟于心了。”
这话……是在讽刺她?
虽一身灰裙,打上胭脂的小脸却染上少有的羞色,“三少爷,我平常多看侠客和爱情故事,唐人的《红线女》,宋人的《西山一窟鬼》,这本《金刚艳》过于荒婬,不……不太喜爱。”
“荒婬?”又是呵呵一笑,施龙图拿起刚才兄弟送来的图,拈起一张放到她面前,“你看这画,与书的内容可配?”
精美的线条勾出庙中威严的金刚菩萨,只是……轰──在看清了画后,灰裙倒退两步,脸上红云又起。
这、这就是四大败家子之一的施五少爷的“手笔”?果然是败家子啊,好好的菩萨除了一张脸剩下些威严,左拥右抱的全是衣衫不整的娇美女子,那姿势……赶紧移开眼,灰裙再退五步。
“三少爷觉得、觉得这画儿配,就配。”
“我觉得啊……”听她的言不由衷,他拉长尾音,看到她轻咬下唇的动作。
“三少爷,我还得去抄剩下的部分,这些稿您若觉得不满意,我可以重新再抄。不打扰您了,小女子告退。”不等他啊完,灰裙赶紧福了福身,离开的速度不低于身后追着毒蛇,哪顾得他是不是允许。
走得……嗯,很慌乱。敛去温和的笑,树下男子又变为面无表情。
她总是一身灰裙,头无饰物,枣儿般的圆脸很白皙,不美艳,倒也看得舒服。既然住在工房,必是家中清苦,看她纤体细弱,举止温婉得体,绝非贫苦人家养得出来。而且,她的字……
丢开画,他看向手中的一叠抄稿,淡然的眼中闪过猜疑。
纸上的字很像严柳体的合并,一勾一划却多了几分不知明的味儿。越是盯着她的字看,越能觉得字中泛着一股子轻飘朦胧的──香艳。
什么样的环境能让她的字练得如此香艳?他有些玩味。
初看她的字,只是欣赏;如今是越看越觉得那一勾一划一撇一点……勾得他有些心痒。
两天后,正午,施家大门口。
郗顽洛抱着一叠抄稿,正准备出城送去墨香坊。这是施伐辐交代的《林家家训》抄本,抄完后还得让装订师傅订成书册样。
她冲开门的下人温婉一笑,刚迈出门槛,耳边突然传来叫唤:“小顽啊,出去呀?”
回头一看,她叹气,“施老爷!”
“小顽啊,我听伐辐说了,龙图那天是不是“情不自禁”地拉着你的手啊?你与我家龙图认识多久了?他的模样你可满意?我这儿子对姑娘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能让他失去控制做出孟浪行径的姑娘不多,他情不自禁地牵你的手,想是对你十分爱慕了。小顽啊,你觉得我家图儿怎么样?”
晶亮的老眼闪出不同寻常的光彩,看得郗顽洛头皮一阵发麻,而他中气十足的问话不仅引来宅内下人的支耳,连街上的行人也纷纷缓下步子侧目。
庆元城里,周施梅林四位败家子的传闻本就多,连带地,其他兄弟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她可一点也不想与传闻沾上边,为杜绝悠悠众口,赶紧否认。
“施老爷,您误听了。三少爷只是瞧了瞧我的字,从来没有情不自禁地牵我的手。”
“没有吗?”施老爹挠了挠花白的头发,皱眉,“不对呀,我不止听伐辐这么说,那个纪师傅也是这么说的。啊——”他大叫拍掌,“我明白了,小顽,你是害羞对吧?姑娘家脸皮薄,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的!你放心,咱们施家没什么门当户对的狗屁规矩,我绝对不会是个棒打鸳鸯的严父,你——”
“施老爷!”大叫着打断,郗顽洛瞟到街上突然多出来的人群,心中暗暗叫苦,“你误会了,误会了。没那么一回事。”
她的否定让施老爹顿口,半晌后才怀疑地问:“龙图真的没有情不自禁?”
“没有,绝对没有。”急速摇动的头让发辫晃出波浪。
“没有牵你的手?”
“没有!”只是拉着看了看,还在她掌心画了几个……想到当日在她掌心画圈的手指,小脸微微红艳。
“日头太晒了吗?”见她红了小脸,施老爹抬头看看太阳,再低头看看她,也很“顺便”看到街上突现的人群,“咦,施宅门口何时变成街市了?怎么这么多人哪?”
你再叫嚷两句,人会更多。低头翻个白眼,郗顽洛侧头,看到院内众仆一致明白的目光。
“老爷,郗姑娘要送稿子去墨香坊,是伐辐急要的,您就别误了她的时间。”开门的下人轻声解围。
“啥?你要去墨香坊啊?”施老爹似乎吓了一跳,“快去快去,别误了时辰。”
“是。”抱紧手稿,郗顽洛赶紧往城外跑,临行前送开门的下人一个感谢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