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到那个熟悉的曲唯兄了,沉静又冷峻的面容,深深望着她的眼眸中只有一丝安慰,不再有风暴。不知怎地,那让凝儿安下心来,呼息慢慢平静,终于又能开口。
“曲唯兄为何不喜欢和人说话?”她轻声问。
“因为没有真正想说的话。”
凝儿愕然。“都没有吗?可是,总有话可说的啊……”
“没有非说不可的话。”
她笑了。“那曲唯兄想跟我说话,喜欢跟我说话,非跟我说话不可!对吧?”眉梢间都是洋洋得意。
那谈然的眼染了一丁点笑意。
“不说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了!”她笑得眼都没了。“可惜曲唯兄这么不爱说话,说的话却如此有趣,别人都没听到。”
“小凝很喜欢说话。”
“那当然!有话不吐多难过啊。婆婆说我多说多错,玉爷说错了才会改,所以我照说。”
说到两老,凝儿的思绪又自然而然转回她最喜欢的话题上。“那攻法呢?曲唯兄还没说哪。”
他起身道桌边坐下,倒了杯水给她,她很自然地就接过喝下。
“攻法与守法最大的不同,你觉得是什么?”他问。
“自然是前者可伤人。”
“错,是前者意在伤人。”
凝儿皱起眉。“非得以伤人为目的吗?为何不是胜人或救人,或跟人打着玩儿呢?”
“若意不在伤,攻法无害,等于未攻。”
“那我不喜欢攻法。”凝儿摇头。“从小看婆婆玉爷打,都是打情骂俏;而我与他们打,不是学习,就是取乐。偶尔受点伤,很快就好了,因为心里痛快。难道我学的攻法都不对?”
“自家人消遣练习,与争斗对决当然不同。”
“真正的武术难道就是争斗对决?”
“倘若是呢?小凝还要学吗?”
凝儿蹙眉,陷入苦思之中。伤人?那跟害人一样的坏,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武术呢?武术在她,不只是打得好玩而已,那是她觉得世间最纯粹的东西,有如一种真理正道,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参透修成,穷尽一生去追求,死而无憾。
“不,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武术。”凝儿肯定地说:“伤人必自伤,最后两败俱伤,怎能求得终极武术的最高境界?战争只会落得横尸遍野,所有人都成了输家,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武术之心。”
曲唯默默,在昏暗中如同连呼息都没有得静止。凝儿有些忐忑地挪了挪。她说得肯定,但她发现自己非常在乎曲唯是怎么想的。
“伤人必自伤吗?”他如同自语。“小凝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没有人想无故伤人的,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但这样伤人得到的,绝不会是好的东西、真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不会长久。这样最后自己不是会很失望、很伤心吗?”
他深深望着他,许久才叹息。“原来最难的东西,要有最纯的赤子之心才能明白啊?!”
凝儿有些犹豫地眨眨眼。“曲唯兄认为我还是孩子,是吧?”
“就算是个孩子,有时也让人害怕。”
“害怕?”凝儿吓一跳。“曲唯兄在开玩笑!”
“你认为四人决之中,最没有胜算的是谁?”
“在简单,当然是我嘛。我不在乎称不称王,没有必胜的决心,一定会抢输的。”她虽是开玩笑的口气,说的却是真心话。
“那么大家最不当作敌人的,又是谁?”
“既然我这么没希望,大概是我吧。”她偏头。
“四人决虽说是决斗,却不是以功夫打倒众人就行,最后是怎么推选酋王的?”
她望着他,渐渐明白了。“曲唯兄是想说,其实称王是在赢得所有人的心,能将其他三人化敌为友、得到三人全数支持的,就是赢家,所以我反而胜算最大?”
这可能吗?她想想又摇头。“大家觉得我天真,虽然不至于讨厌我,但也不会蠢到以为天真就能称王治国吧?要说好人,好公子人很好啊!他也不至于与大伙儿为敌吧?又比我成熟百倍,为什么不选他?”
曲唯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只听他说:“小凝如果是现在推选,会选那人吧?”
她很诚实地点点头。“大概吧。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月后,谁又知道大家会不会兵戎相见?”
“为什么选他?”
她眯起眼想着。自己认识的人这么少,到底有什么资格随便定论?吉村没几个人,她又刚出村,想想真的跟初生之犊一样,不畏虎只是因为不识虎。
“说来还真没理由呢。”她苦笑。“大概因为他打拳专注的样子吧。这样算不算?”
曲唯眼中现出少见的诧异。“打拳?”
“是啊,看起来很纯正、很干净、很心无杂念,不偏不倚。”
他沉吟。“原来……小凝是这样看的吗?”许久又问:“那仇映宫呢?”
“你是说美公子啊?”她耸肩。“我觉得他美得让人不能呼吸了。”
看他面无表情,笑了一声。“他很有趣啊,和曲唯兄一样。”
咦!她说错话了吗?现在她好像比较了解他了,每当他脸上出现某种平板的空白,就有一种吓人的肃气,让她心里毛毛的。
“当然还是曲唯兄比较有趣!”她赶紧更正。这也是真心话,只是强调一点罢了。
“有趣是什么意思?”他平平地问。
“就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不自禁想去挖宝啊。”她双眸亮亮的,“曲唯兄是一座宝窟呢。”
“就因为想学武术?”
“是啊。”她点头。“当然还有别的。”
“什么?”
她嘻嘻一笑。“我若知道是什么,还挖什么宝?当然要挖出来才知道了。”
他的面容却没有缓和,反倒是紧绷了。“若挖出来的不是宝呢?”
“那也无妨。只要是曲唯兄的我都想知道。”
曲唯又沉默了。凝儿觉得今晚的曲唯真的有些异样,问的问题都好似话中有话。
想着想着,肚皮咕咕叫了起来,凝儿哀叹了一口气。
“饿了吧?喏,吃了这个。”拿出一块比丹丸大、却比圆饼小的扁圆物事。
她接过来闻了闻,有药草香,没有迟疑就咬了一口。
“好吃!酸酸甜甜的。这是什么?”
“苻粮,多种药草与糙谷作成,如果旅途中困在冰漠可食,一枚可以支持一天一夜,无论天候冷热。”
“真好!尤其还挺好吃的。”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这样的好东西曲唯兄有多少?”
“因为往返天术决路遥,只剩这枚。”
“啥?”她差点噎着,看着手中只剩半块的苻粮,赶紧塞回他手中。
“不早说!你自己怎么不吃?”
他嘴边有浅浅笑纹,执起他的小手,苻粮又放进他手心。“小凝最不经饿,不是吗?”
她觉得有点丢脸。“可是……”
“你年纪小,当然你吃。”这个理由把她堵得很彻底。
“不管!你至少要吃一口,不然我不会心安啦。”她干脆把东西递到他嘴边。
没把握他会听,但他居然合作了,还就着她的手张嘴咬了一小口。
不知怎地,这动作让她心一跳,赶紧缩回手来,把最后一口丢进嘴里,拍拍手完事。
罢才的拥抱跃上心头,她赶紧挥去那个思绪。看看桌上的水,她作了个鬼脸。“又没酒?”只好饮了一大口水,因为嘴突然变得很干。
“该回去了。”她有些依依不舍,但真要再跟他挤一个房间,实在说不太过去。“明天还得想法子取粮呢。”
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他仍坐在桌边,黑衣黑目,让人看不真切。
为什么自己会很不想走?在家的时候也从不会黏着两老的啊!自小都是自己一间房,向来没怕过什么雷啊表啊的,说是不爱孤独也很勉强,说来说去就是爱黏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