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出口的希望之光正好照耀在他的足底,帕却朝着亮光的反方向——地狱的深处攀爬,血迹随着身体的蠕动在尘土上留下一条纤细、干枯的印痕。
他到底要什么?只有一步就能够跨出冥府——重见天日不才是他逃亡的目的所在?出口就在他的身后,可为什么……
野兽全神贯注地凝视帕的举动,蓝眸中显出一丝困惑。望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血迹,触目惊心的痛楚,触目惊心的挣扎以及逃亡,耳边仿佛又遥传来那一声声似曾相识的喘息声,还有兽类嘶鸣的追逐声。
一切的一切包含在一起,形成一股巨浪澎湃入脑,瞬间的惊醒,却又下意识地排拒,眩晕得险些由高空坠落。这一刻,他向来混浊的蓝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亮点,他却不自知。
伸出食指,在空气中勾勒出弓箭的轮廓,轻轻点触,清蓝色的光芒闪耀中,实体诞生——那是他的武器。冥后齐娜曾对他说,在他小的时候,就喜欢带着这把弓箭在森林里穿梭。那时的他是世间最漂亮的快乐男孩——是他生前的模样吗?为什么脑中没有存储任何相关记忆?只有喝过“忘川”河水的亡灵才会彻底忘掉尘世间的一切快乐,而他,从不曾喝过,为什么也会忘却?
那些遥遥闪过的片片断忆只会换来头痛欲裂的眩晕,就像适才那样。不要去想,回想过往的一切会是一种痛,他承受不来。用手握住杯箭的柄手,将流动着美丽清蓝色流光的箭拉上弦,下垂、下垂,直至对上帕的背脊。
“结束吧,死亡并不可怕。”淡漠的声音自唇间低喃而出,又有一道新鲜的血液涌上,顺着嘴角原本的轨迹粘滑入颈。不管怎样,事情该有终结。
“野……兽!”帕忽然停止爬动,艰难地半侧过身,面对野兽及他已上了弦的箭,眼中一片祥和。“是!死亡……是不可怕,这场追捕战中,我再一次……输了,我——心服口服。但,最后求你一件事——野兽,带我回去……带我回地狱!”
“交给冥王处理?”这是他所期望的?
“不!不交给任何人……我可以在你手中死去,但……带我回珞的身边。帕诚恳道,“我承诺过一定会回去救他。可现在,允诺过的事已经无法完成,若就此消失,珞会担心;所以……即便死亡,我也要在他面前。带我回去,野兽!”
“你要他——看着你灭亡?”
“只有面对,才能心安!我不要他在猜测我生死存亡的焦虑中活着,饱受精神折磨会比单纯的皮肉之苦更为残酷。”他相信,知道了自己的情况,珞会坚强地活下去。
怔怔地凝望帕,困惑的神色又迷蒙上脸庞。
“为什么?”他问了三个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的字。他从不曾问过的三个字。
然而,帕却读懂了。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野兽混浊的蓝眸中一闪而过的星点光芒。
“因为,珞是我的惟一亲人。”帕支撑起身体半靠上墙壁,突然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所有,与这个飘浮在半空中、手持幽蓝冥箭的美丽少年相比,他富裕得足以死而无憾了。看来孤寂的他从不懂得亲人的含义?帕反问:“野兽,你有想要保护、也相依相靠的亲人吗?”
他——有吗?野兽呆怔住,凝顿好半晌,慢慢地放松手劲,垂立于半空,陷入完全的自我空间。
而一直隐于角落,冷眼旁观这场激战的隼,在确定野兽无大碍,也绝无可能再遭受攻击的情况下,随即消失了身影。
想要保护,也相依相靠的亲人!他有吗?
从未刻意去记忆,奇异的是,这句话总会在孤独时跳出来作祟,让空灵的寂寞添加上一丝浓重色彩。他是怎么了?保护——相依相靠——亲人,这些词语从不属于他。向来独来独往,漫无目的地游走于人间与冥界,只是因为找不到灵魂的居所。
相较之下,他更喜欢人间。也许是因为他生前是人类的缘故,凡界会令他呼吸得更自在些。就像此刻,端坐于人间一个专存放亡者骨灰的叫安息堂的地方。这里阴气极重,有助于调养伤口的复原,也可放任眼光,欣赏每一个未亡人的悲伤表情——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而在人类眼中,他的存在只是虚无。
不远处传来嘤嘤的哭泣声。看来今天又有死者被焚烧,化成一盘小小的粉,寄放于此。有守灵人熟悉的叫声传来;“大家顺着过道向前走,不要回头。回头是不吉利的……”
愚蠢的人类,野兽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一丝讥讽之意。死神只带走生命终结之人的灵魂,绝不会因为谁的回首一望而予以特别“优待”。但,毕竟人类对死亡的神秘心存恐惧,至今为止,还从未见过哪一个人会对这种愚昧的言论嗤之以鼻,而硬是叛逆地回头张望。
叫声越来越近,守灵人仍是反复着那一句:“大家跟着我走,千万不要回头……”转角处相继走出一群男女,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痕。悲伤吗?因为诀别了亲人。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人群跟着叫声远去。
突然,队伍最末的女孩顿住了步伐,她垂着头,似在犹豫。漆黑的长发高高束于脑后。
没缘由地,随着她停驻的脚步,野兽的身体猛地抽紧,心跳也紊乱了一拍。蓝眸紧盯着她的后背,期待着……期待什么?她的与众不同?不知道!反正,在心中升起了一股陌生的渴求,想看一眼,只需一眼……她的脸!
女孩再站立一秒,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慢慢转过身体,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圈,最末停留在野兽的藏身处,仿佛在打量他似的。但,她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对。
眨一下眼,她朝着“他”芜尔一笑。眼角含着初升起的泪花。然后,扭头跑开,跟上远去的人群。好奇怪的表情——似淡淡的幸福,然在这幸福的雾纱后面却隐藏着巨大的悲哀;在眼底深处,有一点点的外溢,更深延人,却有着波涛汹涌,只等待更剧烈的爆发。那笑,如利刃,割开神经末梢,竟让他感觉——痛!这具死亡过,又再次重生的躯体,早与灵魂月兑离,心也早随着灵魂死去,又怎么会痛?
呆呆地望着女孩离开的方向,眼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张白的精致的俏脸,以及她眼中跳跃的鲜活生命光芒在脑中突显的亮丽。
她——是第一个回头,与他“对望”的凡人!
第一个!
贝儿蹲着,蜷曲双腿,用一只手臂环住膝盖,下巴深深埋入膝间。
眼前高高搭建起的,是爷爷的灵堂。他和蔼的笑容被镶在镜框里面,变成永恒的瞬间。照片上的他还那么年轻,少有皱纹,也没有满头白发,看来是那么俊朗,充满生命力。可为什么在她眼中,总觉得不如躺在病床上,被病魔折磨得那么不堪时,仍能展露出的疲惫笑容那么美丽?
记得两天前她还坐在床沿,从看护手中接过碗盘,将米饭一匙一匙喂入他的口中,一边笑一边与他聊天,告诉他:要多吃些饭,吃得饱饱的,健健康康的;这样子病好了,才能再一起去爬山——爷爷最爱爬山。
爷爷艰难地张开手指,触碰她的,最后与她的手掌合握。他的手是那么坚强、温暖。唇间流露出的笑容令她深信——爷爷一定会好。会坐起来,跨下病床,站直身体,如以往那样,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给她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