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异于顾以法的懒散,她正全神贯注,好像猎豹镇定目标一样,双眼如电地检视着照片。
突然,她拍桌大喝一声:“我就知道!不要脸的狐狸精!”
彼以法连动都没动,充耳不闻。
那位太太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握住丈夫偷情的证据,开始在斗室中烦躁地走来走去,一面喃喃自语:“四个多月了,每天跟我说要加班,一定就是被这个狐狸精缠住了。出差?哪有那么多差可以出!原来都是去跟她见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天底下的秘书都没有好货色!”
“刘太太,她是妳先生的主管,妳先生才是她的秘书。”
刘太太呆住几秒钟,有些浮肿的眼皮下,眼神突然茫然了。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回复正常,变回那个咄咄逼人的顾客。
“不管上司还是秘书,反正,像这种三、四十岁还不结婚的,一定有问题!要不是没人要,就是到处勾引别人的老公!”
咒骂声连绵不绝,愈来愈不堪入耳,顾以法在心里叹口气。
很奇怪,他所遇到要查外遇的案子,总会有相同的戏码上演。
台词非常固定。太太们看到偷情证据、落实奸情之际,一定会立刻怪罪第三者不贞,鲜少会在第一时间便检讨枕边薄幸良人。
“刘太太,妳和刘先生的婚姻……有没有什么问题?”
“问题?哪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当初他多认真追求我吗?”刘太太中气十足的嗓音,陡然又提高了几个音阶,“我爸妈嫌他穷,不想让我嫁,他还一遍又一遍的提着水果、礼物到我家拜访,拜托我爸妈……”
然后,便是滔滔不绝的叙述,把一段过往说得惊天地泣鬼神般凄美坚贞,只羡鸳鸯不羡仙。
意思便是,当初他如此爱我,现在怎么可能自愿性出轨,还不就是狐狸精看他肉质鲜美、白女敕可口,想把他当唐三藏一样吞吃入月复!
不对,应该是蜘蛛精。顾以法纠正自己。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每天帮我放洗澡水,假日怕我无聊,陪我去爬山、运动;后来我怀孕的时候……”
又是一个感人却无用的爱情故事。顾以法掏掏耳朵。
也难怪他只肯接商务征信的案子。这种俗称“抓猴”的外遇案件,实在不是他的首选。
“刘太太,你当初是委托我寻人,现在人找到了,妳打算怎么样呢?”他简洁地打断刘太太声泪俱下的回忆。“这些照片只能作为私下认定的依据,并没有证据力。要提告的话,我会去查他们的行踪,还要会同员警当场抓到,才能确认通奸事实。妳要这样做吗?”
刘太太又兽住了。
坐正了之后,一旋身,有了点年纪的皮椅发出嘎吱巨响,顾以法把列有多项诉讼、控告注意事项的清单递给刘太太。“如果妳决定要告的话,请先把这些看一看,有问题再跟我联络。还有,收费是这样的,先前说的行踪调查是一万。如果妳要转成外遇案件的话,外遇搜证是五万。要抓奸呢,连同员警破门这种,十五万起跳。妳考虑看看。”
伶俐的打杂小辣从来没有错失过暗号,刚刚老板椅子一响,她便立刻跳起来,出现在办公室门外。“顾先生,你四点半的约……”
彼以法也很有默契,毫不费力地接下去:“已经来了吗?请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送走了揪着脸、脚步有些踉跄的刘太太,顾以法又摊回皮椅上,长腿干脆就跷上了办公桌角,丝毫没有准备见下一位客人的紧张感。
当然是因为根本没有下一位客人。他知道没有约。
小妹晃进来,一反刚刚恭敬谨慎的态度,吊儿郎当地,一手拿了一杯冷饮,另一手则拿着饼干,靠在门边问:“怎样,要不要告?她讲了好久喔。”
彼以法没回答,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只是盯着她手上的饼干。
“那是什么?”
小妹眼明手快地把饼干塞进嘴里,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她模糊不清地说:“哪有?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法医相验的时候,可以从胃中残存物来推测,死者生前最后一餐到底吃了什么。”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顾以法却有办法讲得让人毛骨悚然。他又瞄了小妹一眼。“比如说,珍珠女乃绿加手工饼干。”
“好啦!我吃了饼干,是客人带来的。”小妹毕竟年纪还小,三两下就被逼出真话,忿忿不平。“外面还有很多,我拿进来给你,可以了吧!”
这下换成顾以法愣住。“客人?什么客人?”
“四点半的约啊!你刚刚不是说知道了?”小妹很委屈。“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小姐。前几天有打电话联络过。”
“文质彬彬”可以用来形容女生吗?顾以法皱眉。
饼干的香气开始充塞在室内。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百叶窗洒落,身后电晶体收音机播放的钢琴乐声流丽悦耳……这一切,突然让顾以法胸口一抽,有了窒息的感觉。
多么像是以前。他没有淡忘的过去。
那时,还是高中生的他,也会像这样,懒洋洋地摊在椅子上,脚跷到课桌上,拈起一块就放在手边的、刚出炉的香脆手工饼干--
“又有人送饼干给你?这次又是谁?哪个眼睛被蛤仔肉糊到的学妹?”
那个充满活力、朝气蓬勃的嗓音,会突然冒出来,然后,手指修长、线条优美的手便伸过来,很自动地抢走一块。“帮我跟你学妹说谢谢!”
斜眼。“妳也算是我学妹,怎么不拿饼干来孝敬学长我?”
“我们班没有家政课可上,你又不是不知道。”
来人虽然一身白衬衫、格子裙,整整齐齐的制服,却一歪身,便毫不在乎地在讲台边坐下,开始大口吃起饼干。
旁边,被她顺手一搁的乐谱,在午后的阳光下,翻飞出耀目的光芒。
等她狼吞虎咽吃到第三块饼干时,顾以法忍不住发声阻止:“谢青雯,饼干是送我的,却被妳吃光了,这算什么?”
“我是帮你的忙!”谢青雯舌忝舌忝手指,意犹末尽。“很好吃,这次送来的又进步了。学长,你这么好吃懒做,照这样吃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大胖子。我帮你消耗一些,是为你好耶,快点感谢我吧。”
被她理直气壮的谬论说得哑口无言,顾以法瞇着眼,打量面前这个大言不惭的某人。
周三下午是社团活动时间。从高一开始就什么社团都不想参加的他,总是躲在琴房旁边的空教室里打混。
他喜欢一个人独处。
除了隔壁琴房偶尔传出的小小乐音之外,这间教室地处偏僻,不管老师或教官都不会巡到这边来,对于顾以法来说,再适合不过了。看是要休养生息,打瞌睡、写作业、看闲书、拆爱慕者写来的信或礼物,甚至什么都不做,就光发呆冥想也好,统统都很自由。
结果,一年多的悠闲岁月,这学期开始,被一个不远之客终止。
不速之客,就是正以惊人速度在歼灭他的饼干的,谢青雯。
她是音乐班的。
独奏课被排在星期三下午第七节。每次上独奏课,也不知道是老师混还是学生混,一节课时间还没过半,就已经上完了。
某个礼拜三下午,从琴房出来,经过空教室,不小心瞥见里面有人,好奇的谢青雯探头。
那时,她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靠在教室后面的墙上,一动也不动,好像在罚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