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林子,重新寻路出来,牵过剽悍座骑,边走边回想这一晚上的奇遇,细细思忖,嘴角始终带着那抹饶富兴味的浅笑,却毫不自知。
回到约定的破庙前,三更已过。分头去探查的师爷与护卫齐时都已经在那儿等了。
浓眉大眼的齐护卫面露焦急之色,见到大人潇潇洒洒出现,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大人,您真是让人担心,不是约好三更的吗?”
“我这不是来了?”
凌旭翻身上马,身形俐落,丝毫不像个寻常文官。
他如电的炯炯目光,借着月色,在两个属下脸上绕了一绕。
然后,他敏锐地发现,薛师爷的神态虽力持稳定,却带着一丝不注意看便难以察觉的异样。
“看到了什么?”凌旭的丹凤眼一瞇,沉声询问。
师爷还在迟疑,不及回答,只见天际那无端电光又闪了几闪,似乎在发出警讯,警告闯入者快快离去。
三人抬头望望,再互望一眼,默契底定,由凌旭带头,拍马撒蹄,往山下驰去。
山路上扬起的尘土,片刻之后落定。
月色融融,四下又重回如水的寂静。
夜里那惊人的电光,果然是师娘所发。
师娘身上带有双镜,对照之下,会发出惊人白光,照得天地间一切无所遁形。
尤其在她发怒的时候,双镜光芒更是刺眼得让人心悸。
随风被拘在桃花林里,每天就是数叶子反省,啥事都不能做,闷得一肚子火,好不容易熬到了快五日,没想到,却跑来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其实那个姓凌的男人一靠近,随风就发现了。
本来,她该好好藏身林中,不要出来的,但是……
也许是闷了太多天无聊,也许是上次山下城中客栈一会之后,对这男人还心头有气,不服输的稚气心性,才让她在他面前现了身。
本来打的如意算盘是:看到他大吃一惊的模样时,趁势奚落他几句。
没想到,这知府大人还真有点胆气,见到她,居然不惊不怕,只是俊眉一挑,然后就跟她攀谈起来。
好大的胆子,好特殊的人!
你来我往了几句之后,天际的闪电让她赫然惊醒。
师父师娘已经告诫过千遍万遍,绝对不可与凡人随意交谈来往;神界与人界各有各的范围,断然不可任意交通,否则惊扰人界不说,还会带来无可预测的灾祸。
这下子可好,她明明在受罚,还跟闯入林子的凡人聊起天来。
师父知道也就罢了,但若让性情如霹雳、任谁都畏惧三分的师娘发现,这下子她麻烦就大了!
凌旭走后,随风忐忑了整个晚上。感觉上,一整夜,那凌厉的白光闪了好久,让她睡也睡不稳,只等着那玉面修罗似的师娘出现责罚。
结果等到月已西斜,东方透出鱼肚白之际,仍没等到。
待她迷迷糊糊醒来之际,先是注意到天色暗沉,乌云遮日;然后她看见师父、师娘脸色凝重,出现在她跟前。
旁边则是一张小脸满布泪痕,好委屈好委屈的应雨。
“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随风还来不及担忧自己的处境,就诧异地迎上前去看看师妹,又看看师父师娘。
“呜……”应雨哽咽着,话都说不清楚。
“我已经讲过,不准跟人多说话。上次是妳师姐带妳下山,我不罚妳。可是昨夜……”
师娘脸上毫无笑意,秀眉深锁,神态凛然,让观者无不悚然而惊。
“昨夜,妳明知道那是个陌生凡人,还跟他讲话!我教妳的事情,妳都当耳边风了吗?”
“可是、可是我看过他。他还说……”应雨边哭边说,模糊咕哝。
“住口!不要顶嘴!”师娘真的动怒了。“太宠妳了,把妳宠得愈来愈大胆。没罚过妳,妳就不知道害怕是不是?!好!妳给我在这里反省!随风,跟我出去!”
随风愈听愈惊,她从未看过师娘这样声色俱厉地骂过小师妹。
她一直以为昨晚被发现的是自己,没想到是应雨。
她急着想解释:“师娘,妳应该是弄错了,师妹她……”
“连妳也要顶嘴吗?”师娘杏眸冷冷一扫。“妳给我听好,从今天起,妳要是敢再偷带她下山,我两个一起罚!现在,出来!”
“师姐……”应雨哪曾被这样责罚过,哭得是脸红气急,瘦弱肩膀一抖一抖的。
而晦涩的天际,就像呼应她的眼泪似的,竟开始飘起细细雨丝。
师娘已经拂袖而去。随风迟疑忐忑又惊疑莫名,望着娇弱的小师妹哭着走进林子里,又心疼又焦急。
正待追过去,冷不妨被师父一把扯住。
“让她在这里待着吧。”长相虽凶恶吓人,却一向好说话的师父惊雷,此刻也忧形于色。
他领着随风出了桃花林,一面忧心忡忡地说:“应雨这次真的是太大胆了,竟连模上山来的陌生人都不怕,现在若下好好教训她,以后可怎么办!”
随风满月复疑云。
除非她们自己现了身,否则,凡人是看不见她们的,更遑论交谈。应雨年纪小,胆子也小,天真单纯的她,怎么会独自跟陌生人讲话?还讲到被师娘发现?
应雨到底遇到了谁?
对方又对应雨说了什么?
“可是,师父,我觉得不太对劲,应雨她……”
“别再说了。随风,妳听话点吧,为了妳们两个接连出状况,妳师娘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了。”师父苦着脸劝:“就三天,只是要她在桃花林里反省,不会有事的。”
这三天果然没事。应该说,没有大事。
不过,也不算是完全平静的过去。
应雨被关在桃花林里大概是哭了三天吧,城郊山上,乃至于整个成天府的范围,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好象是要补偿之前的滞闷天气似的,连着三天的大雨确实让暑气消了几分。不过,毫无休止的雨很不寻常,居民们议论纷纷、忧心忡忡。
“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要嘛一滴雨也没有,要嘛就连下好几天,真是古怪!”
朝气勃勃的嗓音,打破只有雨声沙沙的沉寂。
爱衙里,难得踏进书房的齐护卫,也因为大雨无法练武,只能在府里闲晃。
他来到知府大人的书房门前,看见师爷在案前发呆,大人则是站在窗边眺望,看起来都很无聊的样子,便兴匆匆地走了进去。
凌旭只是看他一眼,没说话。
薛师爷则依然盯着眼前翻开的书本,连头都没抬。
“大人,我还是不明白,那天夜探景郕山,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齐时浓眉大眼的脸上尽是不解神情。“回来以后,你们都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怎么说?”凌旭的嘴角一扯,露出带着几分嘲讽的笑,一双狭长丹凤眼斜斜瞟了过来。
“是呀,大人,您看,我们讲话这么大声,薛师爷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齐时指指一直盯着同一页、丝毫不动的薛承先。
“薛师爷是在读书。”凌旭回身,继续望着窗外,淡淡说:“我问过他,他说没发现什么异状。至于我……”
“大人,您也不太对劲。”齐时直言不讳。“打从山上回来,您就老是站在窗前,好象在等什么似的。瞧,您衣服都给雨打湿了,干嘛不关窗、站进来一点呢?”
彷佛被看出了什么秘密,凌旭心中一惊!不过,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自从听见那白衣姑娘自承叫随风之后,心中便一动,隐约有所感。
有所感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
站在窗前,他总是一站就站好久。细细回想不过两次的相遇,和那几句应答,而这却让他翻来覆去,不停反复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