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钱放在我身上,我怕我肚子饿时会想拿来买东西吃,要是我买东西吃掉就没钱给你买礼物了,那怎么办?”
“你拿去买吃的东西也没关系,也许我要的东西,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怎么可能?”兰笑着说:“只要有钱,去超商什么也买得到。”
“有些东西超商就没有。”
“是什么?”
“什么呀?好比说……人啊!你说,超商有卖人吗?是你,你要卖多少钱呢?”
“我……我才不要卖!我又不能卖,我又笨又丑,买了我也没有用,谁要买我?”
“谁说你又笨又丑的?”小芳双手叉腰,怒着声问。
“干嘛要人家说?我自己就知道了啊!我是班上最后一名耶,不笨吗?笨的人当然就丑了,像班长她是第一名,当然就是全班最漂亮的人。”
“谁规定第一名的人就是最漂亮的人?”
“天生自然啊,聪明的人当然漂亮。”
“乱讲!”小芳有些气怒,又不知怎样发作,一撇头看见高低单杠,突然问兰:“你会不会转单杠?”
“当然会。”
“最高的也会?”
“用一只脚都会。”
“哪有可能?”
兰向上一跃,手抓住单杠,身子一翻,用脚勾住,便像车轮子一样快速滚起来,
小芳坐在草皮上看她,一时失了神。
“我才不会骗你。”兰跳下来,很得意地笑。
“兰,我问你喔,你觉得你们班长漂亮,还是我比较漂亮?”
“当然是你啊,还用说吗?等级完全不一样。”
“那你跟我,谁又比较漂亮?”
“当然是你啊,还用说吗?等级完全完全不一样,而且还是等了好几级的哦!我连班长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可是她连你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你如果是大亨堡,她就是调味包,虽然还满重要,不过不用钱的。”
小芳噗哧一笑,问道:“那你是什么?热狗还是面包?”
“我?”兰指着自己,表情茫然。“我哪里能当热狗跟面包呀!我就像路边的石头,几百颗石头里面最不起眼的那一颗。”
“你是石头,那我是什么?”小芳绷着脸,很严肃地说:“没有人可以是石头的,没有那么低的价值,但是如果硬要说一个人是石头,那么全部的人也可以都是石头,我们住的地球是石头,地球仰赖生存的太阳也是石头,终归到底,万事万物都是石头做的,有朝一日我们也将变成石头。”
“小芳,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是说,人没有那么多不同。你知道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不管是长还是短的人生,最后能够留下些什么?有的人活了七十年,除去年岁的增长之外,日子相似到像只活过七年,没有得到过什么,自然也不会留下些什么;有的人,每一天,都活得比别人精采好几倍,好像诗人,只要写出传世好诗,好像音乐,只要一首经典,就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不知道。”兰偏着头。小芳聪明,讲出来的话难懂不稀奇,反正老师讲的话,她也常常听不懂。“不过,我知道你不高兴,为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过人家说我们长得很像?”
兰摇摇头。
“刚刚路上不是有人问我们是不是姊妹吗?”
“嗯。”
“会这样问就表示我们很像的意思,如果我漂亮你就漂亮,妈妈说你长大肯定比我更漂亮,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譬如你会翻单杠,我不会,每一个人都有会跟不会的事,现在功课好不好似乎很重要,可是有一天,功课好不好,也许会变得根本不重要。”
“功课不好,老师跟同学都不会喜欢你。”
“理他们呢,我喜欢你就好了。”
“我也最喜欢你!小芳,你知道吗?你是全台中市注音比赛的冠军,你每年都当选模范儿童,你画的图跟作文登在报纸上,旁边有你的名字,老师跟我说,我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等你长大就不止我的十分之一了,或者还会超过我很多很多。”
“不可能的啦。”
第二章
兰十四岁,刚升国三那一年,妈妈又怀了小宝宝。医生说是个弟弟,妈妈很高兴,跟她说,爸爸一直想要一个男孩,有了弟弟,爸爸就会回家了。
女乃女乃也很高兴,跟妈妈想的是同一回事,可是妈妈的高兴很单纯,女乃女乃的高兴还渗有浓浓的忧郁。兰或许不是个脑袋很清楚的孩子,要她背英文单字、解数学程式像要她的命,可她的感觉敏锐得跟动物的直觉一样,她说不出是什么怪异,就是直觉到,妈妈的期待,是不对的。
爸爸会比喜欢她更喜欢弟弟吗?不,不会的?他根本不喜欢小孩子,他是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人;他不残忍,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不会爱妈妈,也不会爱女乃女乃,更不会爱她,他甚至不爱他出自己……她就是知道,像这样的人,绝对也不会去爱她妈妈肚子里的弟弟。
可是没关系,至少她会爱弟弟,她已经寂寞太久了,弟弟生下来,她会照顾他;等她国中毕业,就可以去工厂当女工,一个月八千块,这是很大一笔钱!她跟厂长都说好了,一毕业就上工。她有工作后,就可以养活弟弟和女乃女乃,妈妈也不必再去做陪酒的工作,人家说,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妈妈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会经常打她出气,才会整天昏睡,才会常常莫名地泪流满面。
妈妈自从怀了弟弟,便带着她搬去跟女乃女乃住,她辞掉陪酒的工作,专心养起胎;女乃女乃也开心地炖这熬那的,连她都补到了。这般年纪的小女孩十个有九个半讨厌吃中药炖的补品,连小芳都不爱吃,她却爱极了,汤里头有鸡腿呢,女乃女乃会给她的妈妈吃一只,也给她吃一只。
鸡腿的肉又滑又女敕,含在嘴巴立刻就化了,还来不及咬,就让她有一种连舌头都要吞下去的感觉。
最好的其实是,妈妈不喝酒,脾气好很多,会对她笑、给她买新衣服,不骂她也不打她,日子过得跟在天堂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那个叫爸爸的恶魔再次回来以后,就像玻璃砸在地上一般,整个碎掉了。
爸爸说,他要跟妈妈离婚!
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女人,既上道又有钱,什么都允他,就是不爱他有一个妻子。那女人说逢场作戏可以,妻子——尤其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妻子,她光想到就心烦,麻烦他先回家处理掉再说。
“我不要离婚!如果你要离婚,我就去死,我会带着你的儿子跟女儿一起去死!”
阿玲凄厉的声音划破静夜更显得凄绝而骇人,传说中的鬼哭就像这样子恐怖吗?
兰不知道,她只知道女乃女乃紧紧抱着她,全身都在发抖,热热的泪又烫着她的头皮,女乃女乃哭了,妈妈也哭了,她们是不是好怕?
没有哭的只有男人跟她,这是不是遗传呢?不知道弟弟在妈妈的肚子里,是不是也不哭不怕?
妈妈还说要带着爸爸的儿子女儿去死?儿子还在妈妈肚子里,女儿指的就是她吗?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死——死,应该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吧?
爸爸只是冷冷地看着哭得跪倒在地上的妈妈,像电视剧中负心的男人一样,狠狠地抽出妈妈双手箍紧的脚,又狠狠地补上一脚,将束缚住他的力量远远踹开,然后说出比踹妈妈一脚还要教她痛千百倍的话:
“那就去死啊!”
他丢下话,便像无数次回来拿钱的日子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