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爬上软梯顶端,孟羿珣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按下了机关。
“我父皇在世时也说过,觉得自己冷落了太后,很对不起她,所以不管她后来变得多么尖锐,有多恨我们母子,我父皇也从未动过废后的念头,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
“补偿吗?”侗紫述突如其来地笑了笑,找了个垫子坐下来,“虽然太后现在的所作所为很可恨,但是她变成这个样子,先皇要负的责任是推托不掉的。一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女人,怎么疯狂都不为过,更何况皇宫这个地方从来都在不断制造这样疯狂的女人——可笑的是,所有人却都以为这是理当所当然的,所以你父皇毁了太后,她就毁了你父皇一个儿子,这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这段带着讥诮意味的话,终于让孟羿珣的神色有些震动了,这些……似乎不是一个旁观者能够说出的。
他也走到长几前坐下,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她:“这才是你不喜欢皇宫的原因?你身边的人……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遭遇?”
侗紫述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重新换了一个话题:“其实最近这段日子,越看得多我就越糊涂。我一直都有些问题想问你。”
孟羿珣又定定看了她一阵,也没有深究,只是点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一直觉得很奇怪……太后既然是为了他儿子想要这个江山,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而只是软禁你?”
这样的风险不是更大吗?如果孟羿珣死了,那五皇子不是更可以名正言顺地即位?
孟羿珣笑了笑,伸手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草草几笔就在纸上勾出了大炎的疆域图,然后往旁边挪了挪,冲她招招手。
侗紫述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他身边跪坐了下来。
孟羿珣把笔递到她手上,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图的中心偏下位置圈了一个小圈,又在圈中点了两下。侗紫述的笔尖会意地跟着他的手指走,画完这两处地方,又随着他在南方靠近边疆的某个地方再画一个圈,点上一个点。
“这是大炎皇朝——这是京城,京城中这两个点代表什么,你应该知道吧?”收回手之后,他转过头看着她轻声问。因为垫子小,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没有距离,呼吸之间的温热气息仿佛都能被对方觉察到。
这样的距离让侗紫述有些不自在,但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一个是你,一个是太后?”
“对。”孟羿珣的手指轻轻叨了叨中间那个圈,“现在朝中的势力,明面上都是太后掌控着,但事实上,却是太后和太傅分庭抗礼。至于太傅所代表的那一派,归根结底,那就是我。”
他肩上的几根发丝拂过她细腻的耳垂,有种温和宜人的暧昧味道。
“太傅他们是完全忠于你的吗?”侗紫述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话上面。她有些想不明白,孟羿珣十岁登基,十二岁就被太后软禁在沐宵殿,他在朝中的这些势力又是怎么培植起来的?
“不,”孟羿珣摇头,“太傅并不忠于我。其实像我这样的空壳皇上,也完全没有培植自己势力的能力。太傅他们——忠于的是整个大炎朝,他们只是在为大炎皇朝挑选合适的君主而已。至于我,只不过是在目前的情势下,他们能挑出的最佳人选。”
最后几句故意沉下声调的话,让侗紫述的身体一震,提着笔的手僵在半空中,直到笔尖滴下了一滴殷红如血的丹砂,在白纸上缓缓化开来。
原来在这座皇宫里,并不止她是棋子,其实每个人都是棋子。
孟羿珣微微倾身抽走她手里的笔,轻轻放在了砚台旁边,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其实他不是个喜欢向别人解释的人,但有些事,却希望她能知道,他并不想她心里惴着对他的任何怨恨,哪怕只是一点点。
片刻之后,侗紫述才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定了定神,继续问他:“为什么太傅他们选择的是你?五皇子和太后不行吗?”
“岑儿还小,至少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做一个君王的能力,事实上你也看到了,这个孩子已经被太后引上了偏路,但最关键的是——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
“等不下去了?”她转头看他,对上他一双总带着微微笑意的眼,连瞳仁周围那一圈异于常人的深黑都看得异常清楚。
那样的一双眼,让她的神思忽然就有了一丝恍惚,恍惚过后,却又咬咬唇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太后是个女人,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当年的后宫争斗里,除开我父皇对她的内疚,她自己也很出色,所以她一直是皇后。但也因为她是女人,一旦掌握了权力,她就毫不例外地犯了古往今来所有掌权女人都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外戚干政。”他耐心解释。
“……外戚干政?”以她所读过的有限的那一点书而言,这个词有点艰深。
“最简单地说,比如今天你很看不顺眼的那位禁军统领——太后的亲弟弟。”他循循善诱。
侗紫述的脑子连着拐了好几个弯,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太后用人,都只用她自己的亲戚?”
“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朝中一些很重要的位置,几乎都是太后娘家一派的人。倒也不是她故意这么做,只是在一个女人心里,任用自己的亲人总是比任用外人可靠得多。”
“那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啊……”
孟羿珣再次摇头,“正因为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亲人,所以他们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就会分外的无所顾忌——作为一个掌权者,她处罚一个犯错的下属可能会很公正,但当她要处罚一个犯错的亲人的时候……就不见得一定会那么公正了。”
“……我懂了。”侗紫述恍然大悟,“就是说,这些人很可能仗着太后撑腰,在下面作威作福。就算真的犯了什么事情,太后也会看上亲戚的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对?”
“嗯。”孟羿珣这回是真的有些叹息,“裙带关系其实是个无底洞,一个人得了好处,就会有无数的人也想跟着得好处,盘根错节,越是壮大就越容易靡烂,长此以往,朝纳必乱,现在若不是有太傅那一股势力此消彼长,只怕这靡烂就已深入骨髓了。所以我说,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我必须要最短的时间内拿回权力,在这些东西还没有侵蚀太广的时候开始肃清。”
侗紫述点头,关于太后这部分听懂了,“那么——这里的这个圈和这个点,又是什么?”她指的是南方那单独的一处。
孟羿珣撩起袖口,右手食指再次伸了过去,“这个地方,是益州。这个点代表的,就是益州王。”
“益州王?”侗紫述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益州王孟建祈,是我父皇的幼弟,因为生性淡泊,当年自己请旨把他的属地封在了益州,只求远离京城的纷乱安闲一方。”
“那很好啊。”在她看来,这个王爷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但就在几年前,太后放在益州那边的眼线忽然传回消息,说那位立志做富贵闲人的益州王其实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打算养精蓄锐羽翼丰满之后便大举攻入京城,以兵马之力谋朝篡位。”孟羿珣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扬起,讲的是很严肃的话题,神情却很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