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什么意思?”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问这句话了。
“中秋那晚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探究和兴味,那不是一个母后亲自挑来沐宵殿的宫女该有的眼神。你去仔细观察一下,宫里的其他人通常都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朕的。”
侗紫述语塞。回想起那晚初见小皇帝的情形,她也承认,当时的眼神的确是太过放肆和大胆了。
“平时奴婢不会这样的。只有那天晚上见到皇上,是个例外。”她这么说会不会让他觉得,她是被他的美色所惑?
“例外?”
“嗯,”她终于忍不住揉了揉膝盖,“皇上,奴婢可以起来了吗?”
孟羿珣淡淡一笑,似乎觉得她很有意思,微微颔首。
彬了太久,腿完全麻了,侗紫述艰难地撑着地缓缓站起身,“皇上很好看,而且……皇上一点也不像一直被囚禁着的样子。”
“好看?”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你觉得,被囚禁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满月复愁绪一腔郁郁啊……端起酒来便大口浇愁,喝醉了就大声吟诗,吟的还全是肝肠寸断的凄苦句子。”她随口回答着,最初进来时对他的恭敬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何况在她看来,那点恭敬他也未必稀罕。
孟羿珣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会被母后选中?母后挑人从未看走眼过,你是第一个。”
侗紫述没有答话,倒是后知后觉地开始打量两个人的高度落差,她居高临下地站着,小皇帝盘膝坐着,腿上的酸麻退去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妥。
“皇上,这里还有没有……”垂下眼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瞄。
孟羿珣没等她说完,会意地从身后又拿出一个蒲团递给她,“不习惯的话,坐着吧。”
侗紫述如蒙大赦,立即依言坐下来,蒲团虽不算厚,倒还算柔软。
“刚进宫的时候,我常被人欺负……吃饭常常吃不饱,月钱常常被扣,分给我的工作总是比别人的多,有时候别人闯了祸也让我去背黑锅受罚……我也从来不会抱怨也不会反抗。后来,御膳房的萧公公腿上生了脓疮,走不了路每天黄水到处流,实在太脏太臭谁也不愿意管他,我看他可怜,就去照顾他,再后来,萧公公好了,又升了管事太监,就收了我当干女儿……他就总爱说,我就算不傻,也是个半傻的。”
“你真的这么傻吗?”
“真的假的,重要吗?”侗紫述笑着拉拉垂在胸前的发梢,答得很自然,“如果这些能换我平安活到出宫那天,挺好的。”
“你不是自愿进宫来的?”
“是,也不是。”侗紫述模棱两可,“总之呢,今后的日子我会尽力帮助皇上。皇上早一日重掌大权,我就能早一日出宫去。”
她最后下了一个结论——
“我也希望,你希望的那天,能够早日到来。”
孟羿珣终于站起了身来。他拍拍怀里的黑猫,示意它自己跳下地去,然后走到丹炉边灭了里面的炉火,“不过,既然你进来了,我们还是得做点事情。”
在侗紫述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侗紫述站起来,接着把方才他坐的那个蒲团和侗紫述坐的摆在一起,然后又拿出一个来,拼成一排,似笑非笑地冲她抬抬下巴,“你在这上面躺一会儿吧,但是记得别躺太久,这净室里很潮。”
说完之后,他就走到净室最深处,施施然地把墙上那幅巨大的八卦图翻过来,拿起大八卦背后中心嵌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小八卦,贴在那面墙壁的某个地方,开始以一个极其复杂的路线缓缓游走。
半晌之后,只听轻微的“咔”的一声,那面墙轰然向上升起,露出里面的一间密室。
侗紫述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直到孟羿珣的背影即将没入墙内之前,才突然听到他淡淡地丢下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若是我当真杀了你灭口,出去也只需要对母后敷衍一句‘修炼时发生意外’,那便遮过去,她根本不须要去追究你的死因,重新换个人就行了——你其实并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安全。你已经很聪明了……但想要在我身边活下来,这样的聪明还不够,你还要学。”
话音消失的时候,升起的墙壁已经缓缓地落了上来,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痕迹可寻。
也就在那一刹那,侗紫述全身一颤,从心底冒出一阵彻骨的寒意。她知道他最后说的这几句,全都是实话。就因为是实话,才让她后怕得想发抖。
如果她遇到的不是他,而是个再心狠手辣一点的人物……她紧了紧领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原来这位小皇帝,也真的远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回想之前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她突然发现,似乎她在想什么已经全给孟羿珣套出来了,但是孟羿珣究竟在想什么,她却依然是一无所知。
“皇家……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物……”侗紫述喃喃地低语了一句,呆坐良久,不知不觉依着他方才说的话,倒在了三个蒲团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石刻出了会儿神,她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竟然真的睡着了。
把她从迷迷糊糊中唤醒的,依然是孟羿珣微微带笑的温和声音。
“你竟然当真睡着了……起来吧。我不是说过,这净室里很潮,不能睡太久的。”
“唔……”她揉揉眼,躺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坐起身来,“皇上的事做完了?”
“没有。不过时间差不多,你该出去了。”
“我?”
“嗯。你再不出去,有人该起疑了。”
“哦……”她依然坐在地上,小憩初醒脑子不太灵活。
“为什么朕总觉得,朕看到的这个你,和你自己说的那个你相差很大?”他忽然又补了一句,笑得有几分兴味,“能骗过太后的耳目和眼睛,你的伪装功夫应该很炉火纯青吧?难道你平时也是这样,在哪里都能睡着?”
至少在这间净室里他看到的,跟她自己说的那个永远受人欺负的傻宫女大相径庭,很率性,很大胆,也很狡黠。
“我在宫里装了三年,装久了也会累的,在皇上这间净室里回来做做自己挺好的。皇上不是也只有进了这里面,才是真正的皇上吗?”她漫不经心地答道,丝毫没有发现她对自己的称呼已经从“奴婢”,自自然然地变成“我”了。
孟羿珣只是笑,走到她面前缓缓蹲来,忽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匕首和一只小瓷瓶,只告诉她两个字:“起来。”
“皇上要干吗?”她两手猛地撑地身子急忙往后仰,纯属本能。
“把这个拿去,在你身上比较隐秘的地方——比如手臂内侧或是……割一条口子弄点血在那蒲团上。”孟羿珣面不改色,淡淡地说着听起来很不普通的话。
“为什么?”她的身体后仰得更厉害了,本能地知道这句话肯定不是好话。
“你说呢?”见她迟迟不接过,他索性把匕首和小瓶都放下,直接伸手拔下了她绾住发髻的两根素簪,长发瞬间披泻而下。
“皇上……”她抱住头后知后觉地躲了开去,刚说了两个字,终于意识到了他是想干什么,“你……”手从头发上拿开,脸却控制不住地红起来,表情有些尴尬。
“你没忘那本书是什么东西……还有太后是让你来干什么的吧?”孟羿珣悠悠地反问,“不仅头发,还有衣服。原本动刀这种事该朕这个男人来的,但朕每天沐浴包衣都有人侍候,身上有任何一点伤口都是瞒不了人的,只能由你来。”说完之后轻咳一声,又是一脸歉疚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