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一对……”白夫人将两个荷包并排放在桌上,相同的金彩流云缎面,印著相同的富贵吉祥花,金碧辉煌——
“黄兄,将来咱们依约结为亲家,有此对荷包为证,到时候你可别想赖喔。”
“白兄请放心,我黄某向来言出必行,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不会反悔;更何况白兄又是我的救命恩人、金兰兄弟,承蒙白兄不嫌弃,小弟就只怕咱们宝雀配不上您的公予。”
“怎么会呢?乐儿将来若能娶黄兄的女儿为妻,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福分。你我是结拜的好兄弟,将来还要亲上加亲,真是太令人高兴了!来、来,咱们乾杯!”
白夫人回想起往事,不觉恍惚。当年他们白家与黄家毁约断交,从此断绝音讯,她小心的将这个藏了桩被毁弃的婚约的荷包收藏起来,以为这对荷包再无相聚的一天,怎知事隔多年……
“白黄联亲,永结友好。”念著那张信笺上的字,白夫人心中隐约不安。
这荷包是从那只狗身上取下的,那只狗的主人岂不就是黄家的人?黄家夫妇已经不在,那也许就是黄家的女儿。那怎么行!不能让他们相遇——“儿子!不要去!”白夫人慌张的将两个荷包塞进袖里,急忙赶到了前院,只见白乐天正准备上马,身旁小厮牵了一群花色不一的小狈,正吵闹的吠叫著。
“娘?”白乐天见白夫人一脸惊恐的朝他奔来,正一头雾水,不料被小厮牵著的傻皮见到白夫人,鼻子灵敏的嗅著,忽然就竖起尾巴,大声朝她吠叫起来。
小厮喝止傻皮,它却更激动的开始想挣月兑,小厮手里拉著五、六只狗,一时没抓紧,便让傻皮硬拉开了他手里的麻绳,朝著白夫人冲去!
“娘!小心!”白乐天惊呼,连忙上前阻拦。傻皮飞也似的扑到了白夫人身上,白夫人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护著脸直喊救命!但在傻皮一阵乱嗅乱扯之际,白夫人忽然发觉这只狗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自己袖里那两个荷包。
“还给我!”见傻皮咬住了荷包就想走,白夫人顾不得自己一身狼狈,连忙伸手抓住系荷包的红绳不放。傻皮紧咬著荷包不肯放,龇牙咧嘴的朝她发出警告的低鸣。“你这只野狗!快还给我——”
白乐天跑来拉住白夫人,家丁们抓住了傻皮,却见他们一人一狗扯著荷包的两端,一个不肯松手,一个不肯松口。
“娘,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松手,不然就要受伤了。”
双方僵持许久,终於白夫人再也抓不住了,两手一松往后倒去。白乐天即时扶住了母亲,但白夫人还是唉唉叫道:“我的腰啊!野狗,还我的荷包来呀!”
白乐天被他俩搞得莫名其妙,走到傻皮旁看看它到底咬走了什么贵重东西,让母亲这样心急?“唔,这荷包本是这只狗脖子上戴著的,娘你为何要跟它抢?”白乐天问著,却忽地愣住了,蹲下去靠在傻皮身旁仔细一看——“怎么有两个荷包?而且一模一样!这是你的荷包吗?你怎么会有跟这只狗身上一样的荷包?”
“啊?不,那不是我的!方才是我看错了!”白夫人的惊慌失措和心虚全写在脸上,教白乐天愈看愈怀疑。
“娘,”白乐天走到白夫人面前,扬著一张再阳光、再灿烂不过的迷人笑脸,半哄半威胁地笑道:“自我十岁懂事开始,您老人家就没一件事骗得过我了。现在快老实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章
马车里,白乐天与丁守竹相对而坐。自离开白府后,一路上白乐天不发一语,薄唇抿成了线,眉头紧皱,底下那双眼睛却偏偏仍像在微笑似的弯著。丁守竹若不是从刚刚就一直伴在白乐天身边,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是再恶劣不过了,不然不论是谁看到他那双笑眼,一定都会以为他的心情天天都这么好呢。
身为他的好友,深知他虽生性乐观豁达,却有两个致命伤不可触犯——一就是他养的那几笼子宝贝雀鸟,二就是他坚持的诚信。“白兄啊……”
“你不用说了,我不会轻易原谅我娘的。爹几年前过世了也就算了,娘竟然瞒我瞒了那么久。”要不是那只狗,要不是那两个荷包,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他曾跟一个姑娘订有婚约。而向来认为做人最应重诚信的他,竟然因为他这对唯利是图的爹娘而成了背信之人。
“当年万彩染坊是苏州最大的染布坊,能染出全苏州最漂亮的布,你爹为了壮大咱们的布庄,不但与万彩染坊的黄当家结拜为兄弟,还相约两家子女年满十五之时便结为夫妻,使两家永结友好。交换这对荷包,就是为了证此婚约。
“只是世事难料,你出生没几年,万彩染坊在承办官布的时候出了岔予,宫里大婚用的千匹锦缎不知为何全给染坏了,大家都猜是其他眼红的染坊,偷偷找人在万彩染坊的染缸里加了过量的盐才会这样……总之当时龙颜大怒,降罪黄家。你也知道你爹多看重他的布庄,白云布庄那时候运势正好,你爹怕受黄家牵连,便决定要跟他们解除婚约,断绝往来。黄家历此劫难,家道中落,黄夫人因病饼世,后来又隐约听说黄当家在一次旅途中发生了意外,咱们从此失去了黄家的音讯,这婚约也就不了了之……
“娘也不是要骗你,只是这事发生的时候你才五岁,哪里懂得这些?既然你爹已经决定不要这桩婚事,也就没必要再跟你说,那荷包我就锁著了。谁知过了这么些年,竟然会再看到另一只荷包。当年黄家的女儿,如今……”
白夫人无奈的解释彷佛还在耳边,一言一语在白乐天脑里乱哄哄的冲撞著。
他是又气又惊。气爹为了白云布庄,竟然把才刚出世的他给出卖了!亏他是苏城名气响叮当的乐爷,青年才俊、家财万贯,最重要的是尚未娶妻。自他年满十五,托人来巴结说亲的便不胜枚举,本来他还乐得能够挑三捡四,谁知原来他爹娘老早就给他订下一桩亲事了;而那早在他十五岁时就该娶回来的,竟还可能就是那个又冲动、又莽撞的笨蛋——那家伙不就姓黄嘛。
“可恶!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做人最讲信用,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爹娘既然跟人家订了婚约,怎能因为他们家道败落了就反悔?他们不守信,害得我也变成没诚信的人了。”白乐天懊恼,为了自己这个一辈子的坚持而懊恼。
“白兄,你把那姑娘的狗绑了来,骗她杀了她的狗作成了香肉汤,把她吓晕过去,你这么做不也是对她有损诚信?”马车一阵颠簸,丁守竹一边掀帘探望,一边提醒白乐天曾做过的恶行。
白乐天哑了口,感觉自己的耳根因为尴尬而阵阵发热。
没想到他竟然在同一个姑娘身上一连违背了自己向来坚持的诚信两次!一次虽是爹娘害的,一次却是出於自己的坏心眼……
“罢了。”白乐天叹口气,原本因为生气而挺直的身子一下子摊软了下来。“待会儿见了她,就跟她道个歉吧,黄莺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只是,她若真是那个黄师父的女儿,我倒得想想该怎么补偿她才好。爹娘做错了,我总得做点补救。”
丁守竹听著白乐天烦恼地叨念了半天,才自坐在马夫旁边的安钰身上调回了视线,笑问:“若那姑娘真是荷包的主人,你能怎么补偿她呢?依照当年的约定,把她娶回来吗?遭逢劫难之时,却遭至亲至信的友人背弃,她若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你就是当年背弃他们的白家人,你想她会怎么样看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