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九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小伙子年纪不大,志气不小,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炳!要不是我家丫头还小,老九就把女儿送给你当媳妇了。”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暗红叶闻言,却是臊红了脸;见慕晓书冲著自己直笑,忍不住偷瞪了她一眼。
哼!我三岁就能背诵三字经,五岁能默唐诗三百篇,教育部专案越级读高中的天才,才、才不要娶你这个只会贪吃胡闹的野丫头……
“哥哥,吃饼饼,哥哥爱吃蛋黄的,这两个都是蛋黄的。”慕晓书又挣月兑母亲怀抱,爬到傅红叶身上,张著一双大眼睛,手中两个月饼很努力地塞到他的嘴巴。
“这丫头虽然傻呼呼的,倒是记得你爱吃蛋黄馅儿的月饼。”郁汀芷又惊讶又好笑,也不阻止女儿胡闹,只是掩嘴觑著傅红叶直笑。
暗红叶却是被闹了个手足无措,打不得、骂不得,只得抱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怀中,低声警告道:“小丫头安分点!再不乖,我就把你吊到外头桂花树上。”
“这丫头可不怕你呢!”郁汀芷见女儿眉开眼笑、一脸神气地坐在他的怀中,促狭地说:“晓书很喜欢你,那你呢?喜不喜欢我女儿?想不想娶她当新娘子啊?”
暗红叶脸更红了,顾左右而言他。“今年中秋来的人更多了,好多叔叔伯伯侄儿都不认得。”
“你慕伯伯爱热闹,喜欢交朋友,趁著中秋月圆,就把一些好朋友都邀来一同过节了。”郁汀芷点了点头,不再逗他,压低了声音,按次儿一个一个帮他介绍。
“莫清流莫医生你是认识的,艋舺一带最出名的外科圣手;坐在他旁边的那位是韩漱石,敢言时报的主笔总编,出了名的敢言敢说、敢作敢当;再下头那位穿灰色西装的中年人是T大哲学系的教授谢梦尧,道德文章都是第一流的……那个戴金边眼镜的老先生叫周培玉,是东京帝大毕业的名律师,也是府城那边的意见领袖……”
暗红叶愈听愈惊。这些人都是台湾当代最了不起的读书人啊!为什么他们会来赴慕九的宴席,还、还对他那么尊敬拜服?
“孩子,看人见事不能只看表面啊!仗义每赖屠狗辈,汉初的樊哙也不过只是个杀猪屠狗的出身而已,然而千古之下,又有谁敢小看了这位英雄?”郁汀芷脸上含笑,意有所指地说:“你天资聪颖,也就难免有些恃才傲物。听伯母一句话,傲气不可有,傲骨不可无啊!”
暗红叶心中一凛,低声说:“侄儿糊里糊涂,只怕想错了许多事情;多谢伯母提点,侄儿受教了。”
郁汀芷欣慰一笑,回首看丈夫时,却见他眉头微蹙,正在和韩漱石说话。
“……子凡老弟呢?怎么没来?他是吃公家饭的,不会连中秋节也要加班赶业绩吧?”
“他不是不来,是不能来。”韩漱石叹了一口气,脸上若有重忧。“今早台北地检处忽然发出拘票,子凡已经被收押禁见了。”
慕九脸色变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犯了什么事?怎么会被收押了?”
“子凡是老实人,信了政府的鬼话,才、才……”韩漱石语调已经有些哽咽,黯然道:“他信了上头『肃贪养廉、澄清吏治』的口号,向政风室检举了十几个收黑钱的长官同僚,谁知道一夥人却串通好了反咬他一口,所以就这样子惹祸上身,被检察官依贪污罪收押起诉了。”
“沸沸扬扬地通过了『惩治贪污条例』的修正案,将贪污罪的法定刑责加重至死刑、无期徒刑,也难怪子凡会以为上头这次是玩真的了。”周培玉接口,口气中有讥刺,却有更多的悲愤。“一窝子的贪官,子凡偏要独善其身,早就被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硬要去捅马蜂窝,这可不刚好落入别人准备好的陷阱里头?”
“原来你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慕九脸色愈来愈难看,忽然重重一捶桌子。“他妈的!你们还当我是朋友不是?子凡老弟出事了居然不通知我一声”
韩漱石吓了一跳,呐呐地说:“本、本来的确是该告诉大哥一声,只是大哥最近和政府冲突过好几次,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所以……”
“担心我惹祸上身?”慕九冷笑,说话也不客气了。“你未免太小看老子了。操你妈的!慕九什么时候怕过麻烦了?”
韩漱石被骂得哑口无言,满脸胀得通红,莫清流只得笑著缓颊。“你先平平气,我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你最近揽了太多事,听说已经被情治单位的人给盯上了,再不设法韬光养晦,只怕……”
“老子行得正坐得稳,怕他个鸟?”慕九打断他的话,盯著周培玉,大声说:“周老你是学法的,该怎么把子凡老弟弄出来,总该有些办法吧?”
周培玉有些失神,涩然一笑。“法条万条,不敌黄金一条啊!肃贪虽说是喊假的,总还是要宰些倒楣鬼做做样子,子凡这头傻鸟偏偏这时候撞了进去……嘿!现在法院里头那些大爷可乐坏了,坐地起价,黑了心就等著收钱。”
“既然可以花钱消灾,那就容易多了。”慕九却是松了一口气。“上下打点下来,你看要多少钱?”
“没有六、七百万,子凡一条性命只怕救不下来。”周培玉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抽了一口凉气。
慕九略一沈吟,转头对妻子说:“迪化街那间铺子,老吴一直很有兴趣,你明天叫他过来一趟,我现金六百万让给他了!”
郁汀芷闻言,脸色一白,欲言又止,终於还是点了点头。“我明天一早就请吴老板过来。”
周培玉见他如此义气,早已热泪盈眶。“这、这怎么可以……”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这年头好人不多,好官更少,子凡老弟的命要是救不下来,就没天理了。”慕九摆了摆手,爽朗一笑。“只是委屈了老先生充当司法黄牛,和那批黑心鬼打交道,我才真有些过意不去哩!”
“说来说去,最没用的还是我们这些读书人了。”始终沈默不语的谢梦尧忽然开口,语调落寞。“为文臧否时政,却一点建树都没有,还老是给大哥惹麻烦。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是啊!”莫清流酒喝多了,触动情怀,满月复牢骚倾泻而出。“一心医国,也不过是狗吠火车而已,倒是留了一大堆烂摊子给老九收拾……对了,你们听说了没?有些人不怀好意,硬把咱们这夥人叫做什么『十三灾星』,一心想收拾掉我们哩!”
一番话说得大家悚然一惊。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除了党禁、报禁,更严禁非法集会结社,说这些话的人居心叵测啊!
暗红叶好不容易把晓书哄得睡著了,发现屋内空气忽然沈闷了下来,抬眼一瞧,却不经意瞥见窗外数名蒙面黑衣人正翻墙而入,轻手轻脚犹似狸猫,不闻丝毫声息。
“什么人!”他失声惊呼,引来众人侧目。
然后,一切就如同噩梦一般,也像默剧一般,黑衣人旋风似地冲了进来,掩嘴割喉、见人就杀,鲜血流了一地,惊艳可怖……
“走!”慕九握住一柄砍向傅红叶的长刀,浑身是血,雷鸣似地大吼:“带我女儿走!”
暗红叶闻言一震,清醒了过来,茫然看著屋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骇得脸色都变了;他将晓书死命抱在怀中,跌跌撞撞破窗而出。
窗外,也有黑衣人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