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华紫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便是谁也留不住她了。
她这个性原是极讲信义,并非随意毁约之人,只是她如今该关切者,不单只有自己一人,还有肚子里那个可能已成形之小小孩儿啊。
如此相较之下——
毁约背信,不过只是小事一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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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子时,华紫蓉仍未就寝,盘腿坐在矮几前,滴滴答答地拨着算盘,如同过去每日一般。
她心烦无事可做时,总会借着算帐来平复心境。这个月以来,华府过去半年帐目,全都让她仔仔细细地算了个一清二楚。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她知道应当是西门豹要回房了。
她合上帐本,缓缓走下长榻,推开门扉。
灯火摇曳间,西门豹正斜倚在小轿上,让两名护院抬了进来。其后,几名奴婢抬着热水进入房里,将屏风之后一只大木桶装了个八成满。
华紫蓉让人将西门豹抬到木桶边之交椅上,让他坐着。
这些时日来,他无论在外头荒唐多久,总是要回到她身边安歇的。这该让她开心还是难受呢?华紫蓉一甩头,不许任何念头动摇她要离去之决心。
华紫蓉手一挥,让所有人退下。
她回头一看,西门豹竟是头倚着木桶边缘,由着长发浸了泰半至热水里,一任氤氲热气在他苍白脸上染出了些许红晕。
她靠近了一步,不意呼吸到他身上惊人酒气。
“你喝了多少酒?”她屏着呼吸,抬起他臂膀,为他揭去一身黄衫子。
“五十碗?我哪知情?只晓得那些女人全都一个个醉倒在地上了……”他身子微晃着,眉眼间泛着嫣红酒气,一副醉态可掬模样。
华紫蓉蹙着眉,知道号称不醉的他,今日确实喝得多了些。
“快些进去,别着凉了。”她命令道。
他依言卸衣而入,玉容枕于桶侧,水亮黑眸却紧盯着她。
“你……为何……总不爱睬我?”他问,口语竟有些含混不清。
“你又何尝专心睬过我了?”
华紫蓉拿出一柄玉杓舀了水,淋向他胸口,根本不瞧他一眼,自然也就没看到他拧着眉之一脸难受模样。
“你不在乎那些女子,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他苦声说道。
“你说这些抱怨,不觉荒谬吗?你若真在乎我,便不该找来那些女子。”她不客气地说道,扔下玉杓之动作稍微用力了些。
西门豹叹了口气,闭上眼,竟不再回话了,只是拧了一对眉,像是在强忍痛苦一般。
华紫蓉此时抬眸望了他一眼,心里也不免惆然了。
这些日子来,两人言语之间总是互不相让地对峙着,偏偏两人夜里又总会不自觉地互相依偎着,那般矛盾情绪早已让她脑子、情绪混乱不已。长痛不如短痛,她如今已毅然决定要离开,方是最明智之举吧。
只是,这心头那股之不舍情绪,怎么却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呢?
华紫蓉看着他面如冠玉,发若漆墨之容颜,鼻尖乍然一酸。
“你总会离去的……”西门豹喃喃自语,双眼仍然紧闭。
华紫蓉心一惊,却是力持镇定地说道:“当然。”
“与其等你走后独自难受,不如早些习惯别人陪伴……”他喃喃自语着,扶在桶沿之修长手臂咚地一声垂落桶底。
华紫蓉怔住了,胸口一时闷窒,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这般放浪形骸,莫非真是自知没法泰然自若地任由她离去,是故才刻意引来一群女人,好勾出她的真心与在意吗?
可这人心细如发,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她对他并不是毫无情意啊。会不会这些话只是陷阱,目的只是为了要逼她拿出真心相对?
但他这话若是酒后吐真言,她又怎么舍得离去呢?这人一生,其实是不快乐时刻居多啊……
“你这般风流举动,只会将我推得更远。”华紫蓉嗄声低语,拿过一方布巾轻拭着他微湿长发,玉手微颤着。
“你总会远离的……我这是报应啊……”他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话,却像是不知情自己说了什么一般。
“你不是不信那些因果之事?”她一惊,目光不曾片刻离开过他。
西门豹紧闭着眼,痛苦地晃摇着头,恍若想摇出所有痛苦般。
“我纵然可不信佛家之前世今生,但此生为我所害之人,谁不想来寻仇呢?我现在能力强盛,谁都奈何不了我,哪日体弱,命丧于仇家之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他话说得心碎,热气在他额上蒸出汗水,滑下脸庞倒像是无声泪珠一般。
华紫蓉瞧着他苍白面貌,心生不忍,她忽而俯身向前,捧住他冰冷脸颊。
“与其担忧,不如你就此收手,不再使毒。”
“不再使毒?”西门豹悠悠地睁开眼,那眸半醉半醒,却闪着黑亮灼光。
“我在耿管事那儿瞧过你的药铺帐本,你就算不以毒贩利,身家所得亦是甚为丰硕。”她说道。只盼能帮得上他一些什么。
“使毒配毒是我专长哪……”他抚着她手臂,眼神茫然地像个孩童。
“你擅长使毒,也必然精于解毒,做些有益之事,不好吗?”她快口反问道。
“呵呵呵……”西门豹忽而仰头低笑了起来,冰冷脸庞贪暖地偎入她手掌之间,依恋地磨蹭着。“我这辈子可没想过要做些什么有益之事。”
“我知道你不听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之事,可你日子过得这般不痛快,连睡都不敢睡沈,这难道又是什么好事吗?”华紫蓉不客气地说道,只盼着她若离开后,他至少能好好过日子。
“我就知道你心里总是有我的……”西门豹扬眸望着她蹙眉姿态,瞧出她眼里关切之意后,竟开心地笑了起来。
华紫蓉瞧他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是个孩子模样,她一颗心拧紧了起来,依依不舍的情绪猛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总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水凉了,快起身……”她拿过一方布巾,披上他肩头。
西门豹走出木桶,让她替他拭干身子,套上一件淡黄绸衫。
“你说什么都依你。”他俯低身子,将脸颊靠在她颈窝,低喃地说道。
“此话当真?”她轻颤了下,心头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你求我,我便当真。”他薄唇一勾,又是那副似笑非笑姿态。
华紫蓉身子一颤,双唇不由得紧抿了。
再次开口求他便是一生一世了,这哪能说得出口呢?只是——
她如今便是要离开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帮他积善,也算是好事一桩哪。
“好,我求你弃暗投明,将你那一身使毒功夫全化为救人利器。”
“你怎么不求我舍弃那些莺莺燕燕?”西门豹蓦直起身子,抬头望着她,俊容之上竟是难掩失望神色。
“这般求来之情感,有何真心可言?”
西门豹闻言,握住她的手掌,修长指尖冻得她身子亦是一颤。
“你这话真伤人哪……”他苦笑着拉起她手掌贴在他胸口上,只盼得她体肤温热能让他不那么冷寒。
“我第三次求你——要你日后好好过日子,如此不好吗?”她问,黠眸里染上一层水雾,言语之间亦不自觉地流露出不舍之意。
西门豹心跳陡然一快,一对黑眸乍然光采流转如星。
她前两次求他,为的都是她自己。
但她第三次求他,为的却是他啊。西门豹心头欣喜地鼓动着,喉头一紧,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华紫蓉见他几回张口却仍说不出话来,她亦是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