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我用了些力气拉开他手臂,退后一步。
他苦笑起来:“果然,这些年来这么纵着你,就是这样结果——我一直等你,怎么算是放手?”
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
这话竟说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难道你想我赎你出来?——我若赎你,你肯让我赎么?上回那个袁璟……还有沈绘,你就都不肯。”
我冷笑一声:“屏儿那张嘴该缝起来了。”
“所以了,”他说,“你又不肯。”
“就是屏儿,还懂问我一句为什么。”我说,“四爷问也不问问,就先认定了我不肯。”
他略略诧异:“什么意思?难道我问,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摇摇头,“你又不认得我——你们都不肯认真待我,说赎我,又有几分真心。”
我没料想,在他的那张脸上,居然也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唇:“算了。”
“什么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说得胡涂,你就算了?”
我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四爷自重。”
他轻哼一声:“你说清楚了,我再‘自重’不迟。”
我叹口气,忽而笑了:“四爷你看丹儿,是那个照花阁里的丹儿,倚门卖笑,曲意迎逢,便是时时魂游天外,四爷也看不明白丹儿在想什么。”我再抿嘴一笑,“沈绘呢,他略略晓得一些,又以为我是那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也不全对了——他那个‘赎’字,不过说得稍稍早了些……”
萧四咬着牙接话:“若再给他多些时日,等他看明白了,再说赎你,你就肯了,是么?”
我婉转一笑:“大约是了。”
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又看到头:“丹儿,你好!”
我正色道:“是你要说个明白的——终归要说清楚,也不妨现在说了。”
他脸色略白,退后一步:“那个沈绘又知道你什么?难道多过我了?”
我摇摇头:“你说呢?你认得我这么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说,“其实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许纯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给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的眼神瞬间几变,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儿,你今天这么说话,以后是不想见我了么?”
我怔了怔,还真没想到刚刚一番话会是什么结果。过半晌,才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怎么会?丹儿敬四爷如兄。我还欠着四爷一个人情呢。”
“不必!”他说,“你和我这个样子,说是什么兄妹?断就断得清楚。你刚刚说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他一顿,拿了桌上他带来的折扇,刷的打开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连说话都是淡淡的,仿佛我们之间,霎时间已是断得干净了——干净得简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欠,什么人情,你也不必说了——左右也是还不出,索性一道断了好了。”
我无言以对,怔怔看着他转身走出去,一脚已踏出门外,又停下:“对了,那个沈绘——”
我心猛一跳,赶紧应声:“嗯。”
“他出事儿了。”他依旧淡淡地道。
我却“刷”的起身:“他怎么了?”
萧四的声音一顿:“他——瞎了。”
第七章
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萧四告诉我的事情:
沈绘瞎了。
他的坏脾气终于开罪人,人家暗地里使了钱,教些无赖痞汉在小巷里泼他生石灰,他一双眼睛便这样坏了。他再不能作画。
我从萧四口中听见这消息,脑子里竟反反复复只念着那一句话:他看不见了——什么意思?不能明白。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这样想着,竟连萧四何时走的也不察觉。
怎么会?我不信。才不见他不过一年时间罢了,怎么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见——那他是不能画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袖子里头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
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扬州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时恰是那杨花柳絮飘飞的时景,我却也全没有那闲逸玩赏的心思。我来是为前几日打听到:那个人在扬州。
我几乎立时便决定了要来,随即犹豫:去干什么呢?然而终于还是来了。或许,只为看一看他罢。
南京到扬州须过一道长江,我也曾来过几回,也是一个繁华之极的城市。扬州的烟花也是出名的。虽说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
我走在扬州街巷之间,骤然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竟是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了。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我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我,“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我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我的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我心里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我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少年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问:“老伯,这画是他近来画的?”
老人哼了一声:“是就好了,他现在还能画么?”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锤击在我心上。
“近来他倒常来讨酒喝,从早喝到晚,夜里就睡在店堂,一连几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里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老人仰头想了一想:“总有好几个月——快半年罢。”
我低下头。前年冬季时分我和沈绘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迁了地方约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时萧四也已帮我赎了身。半年前,该是去年夏秋之交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