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丙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我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我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丹姑娘问罢。”
我问的是:“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我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说:“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会肯赠画?这位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再去在沈家门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谢污画之罪!”
这最末一句说得十分重了,我月兑口而出,接下来便觉着不妥,自那孩子端着的盘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说:“丹青一个女子,也不晓得什么轻重,若有什么冒失得罪之处,两位爷大人大量莫计较罢,丹青这里自罚一杯,这便走了,不打扰两位。”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转身下楼。
出了鸿宾楼,有车轿等在哪里,我上了轿吩咐回照花阁,心里一阵烦乱:不知为什么,事情临到沈绘,我便口不择言起来,该说不该说的全冲口而出,不再顾忌。
轿帘才落,后面有人追出来:“等一等!”
是他。急急忙忙赶上来:“丹姑娘等一下。”
我默不做声,伸手示意轿夫等一下再走。
棒着轿帘,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见他说两个字:“多谢。”
我苦笑:“谢我什么?我正后悔刚刚草率莽撞了,你竟还来谢我。”
他说:“沈绘向来口拙,方才多亏姑娘替我辩驳,怎能不谢?”
我心道这一辩实在愈发不明白了,叫做越描越黑,叹了口气:“嗳,你这个呆子。”
他被我叫得怔住。
我无奈,只得说:“刚刚一番说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今日后你同我怕是再月兑不了干系了。”
他继续怔在那里。我又叹了口气,正要吩咐轿夫起行,却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说来,沈绘的确有些冤枉。”
我暗说呆子,现在才觉冤枉么?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没法,说不清楚了。”
他却笑:“不是。我和你既然已经说不清楚,沈绘却连丹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过,这才冤枉。”
我一震,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心说这样的话了,心里只觉一轻,不由得笑出声,伸手拨开轿帘。鸿宾楼前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我见他正站在我轿前,目光交叠,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一脸意外神色。
我一笑:“丹青貌丑,夜里见竟把沈公子吓得要跑么?”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辩,也只能连连地说:“不是不是。”
我下了轿帘,轿夫起行,走几步又叫停,挽起侧帘看着他站在路一边。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时丹青在照花阁前相候。”我又笑,“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会误看丹青作鬼,急着要跑了。”
十里秦淮沿岸点点灯火映在波光里异样妩媚,更有娇柔的声音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女敕,体红香,眉黛无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城貌,嫁取蚌,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苏轼“大江东去”之前,词为艳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莺娇燕昵的香艳词曲,青楼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却真情,曲子里头满是假意虚情,浑忘记情真时唱这词曲,该是怎样婉转旖旎的风情。
进照花阁时正迎着锦屏儿出门,珠环翠绕一身绚烂绮丽,配着香车宝马。她见我奇怪:“这么早回来?”又说,“咦,一路笑回来。出了什么事?笑得这么美做什么?”
我推她出门,欺她急着应约,躲过一连串盘诘。
第四章
第二日艳阳天气,风清日丽,凉爽怡人,秦淮河上滟滟波光,洗去了夜间艳妆,却是一副清丽面貌。我叫一只无蓬小舟,雇一个船娘驾舟沿河而走。
远远见照花阁门前站着一个人,挺直的身子,锁着眉,不时抬头看一看阁子上头在日光下稍显得无精打采的匾额,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心不在焉。
我朝岸上唤了一声:“沈公子。”
他转头看过来时,我向他一笑,招了招手。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转不开地盯着我看,只是人也钉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我也不禁低头看一看:今日选了湖蓝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银发簪,水钻的耳坠子,一条银链,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吓着了不成?”
他走近来,摇了摇头正色道:“丹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这样的话我不知听过多少回,真的假的。我看进他眼睛里去: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红了脸,轻咳一声转开目光。
我又笑起来:“公子请上船来。”
他是略略迟疑一刻才上来的,我吩咐了开船,小舟轻轻在波上一荡,缓缓而行,在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从不曾有过什么痕迹。
他上船后便一直不说话,目不斜视,几番目光匆匆掠过我这边,立时躲闪开,不曾停留。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我也不开口,双唇抿得紧紧的,只是笑,看两岸的房子往身后倒回去。
要过半晌他才觉着沉默尴尬,又思忖一阵,开了尊口,说的却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带的话,沈绘已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原来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当日不知用怎样别扭的口气转述那几句话,不由得莞尔。
“丹青受公子这样厚礼,直想不出拿什么来回,但觉样样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画,更配不了公子这样人物——只有心里头几句话,就那么月兑口而出了。”
他转而看我:“姑娘那日的话可当真?”
我也正看着他:“对沈公子,丹青绝无一句不实之言的。”
他看我略略敛起笑容,拘谨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话,教我想起来几句词……”
我悠悠接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是?”
他点点头:“姑娘也知道。”
严蕊的词,她和朱熹那样有名的一段公案,怎么会不知道呢?严蕊同我,原是一样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