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忧为喜:“好了好了,就这么着。”又说,“还是丹姐儿灵巧,知道疼人儿……”叹了又叹,才走出屋去了。
听听,又说我灵巧了,实在什么话都是那张嘴说出来。
第二日的节目,是游湖,南京城北玄武湖。
袁璟这个人,出生富贵公子的命,到底难月兑了纨绔习气,附庸风雅,自诩风流,然而好在年纪尚轻,几分真性情还没全被世故磨去,对于我多半存的少年玩闹的心思,也算得可爱的了。
泛舟湖上,我弹琴。
我的琴艺和画画的技艺一般生疏,因为练习疏懒的缘故,只勉强可见得人,但自有人奉承——一曲终了,我抬头,见袁璟闭着双目半坐半卧,十分悠然的模样,不由得笑,故意问:“好听吗?”
他点一点头:“好听。只要你弹,什么都好听。”
“嗳,”我说,“只一张嘴甜,会哄我喜欢。”我在他身边坐下,斟两杯酒。
这个时分游湖的船儿多,不只我们这一只,也有熟人的画舫,擦身而过时点头为礼,却没看见我,我装作看不清:“那是谁?”
“萧四。”
“呵,”我说,“原来是四爷。今儿还真是游湖的好日子。”又替他斟一杯酒递过去,目光飘开,只见对面画舫移开,露出一叶扁舟,一人负手立在舟上,陌生脸孔,两道眉不甚粗,但拧在一处,十分严厉的模样,正盯着我们的船来,不像是访客的架势。
恰好袁璟接酒,眼睛也在别处,两下里手一错,碰翻了酒杯,满杯酒淋在我裙子上,一齐“呀”的一声。
我站起身来笑:“血色罗裙翻酒污。”便往里边走。
袁璟一把扯着我,侧了头问:“生气了?哪里去?”
我拨开他手:“换一身衣裳。不然湿淋淋的陪着你不成?你再不放手我才恼。”
我转进舱里去的时候,那叶小舟靠近了,舟上的人不及停稳了已跳上这边船来。
细竹帘后,我挑开一道缝来看,见那人一抱拳:“袁璟公子?”不惯为礼的模样,神情也罢,说话也罢,都是硬邦邦的,就连那一礼都生硬。
袁璟站起身来还礼,却是认得他的:“袁璟久仰‘神工画师’之名,有心结交,只恨今日才得见沈兄风采。”两边相较,自是这一边流利倜傥得多了。
我却听了“神工画师”四个字,一颗心猛地一跳,忙用手按着心口,仿佛恐怕心从胸腔里跳出来,旋即自己轻笑出声,放下帘子理妆。
舱外两个人的话钻进耳朵里来。
“听闻沈绘一幅《竹枝松鼠》图轴在阁下手中?”我听得又笑:这倒真是开门见山,直统统一点弯子不会打的,什么寒暄,什么客套,全没有。
袁璟闲闲地答:“这是在下三生有幸。”便是认了。
“现在图轴在何处?沈绘想讨回。”
这回不仅是我,连袁璟都笑:“不巧了,已赠与照花阁丹青姑娘,搏红颜一笑。”
这一回沈绘顿了一顿,再开口已有几分气:“可能讨回?”
袁璟终于有些被得罪了,不咸不淡地说:“送出的东西,照例是没有讨还的规矩吧?”
我讶然看着舱外,隔着细竹帘子见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又一抱拳:“如此告辞。图轴沈绘自去讨回。打扰袁兄雅兴。”就这么再跳回小舟去了。
这来去之间不过一盅茶的工夫,等我出来的时候袁璟一脸怒色在那里,连哼数声不说话,真正是被得罪了。
我抿着嘴望着他笑。
他忍不住开口:“你怎么那么开心?笑了又笑。”
我依旧笑:“笑你呀。”其实是笑那个人,沈绘。
我说:“原来那画儿是偷来的,现在原主儿找上门来了。”
他恼道:“一个画儿,也值当去偷?”
我只是笑:“那你倒说说这画是怎么得的?”
他终于沉不住气:“不偷不骗,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图轴不过是他少年时习作——那时分谁又知道沈绘是谁呢——辗辗转转到我二伯手上,老太太生日时又作礼孝顺老太太,前些日子我瞧见就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对了?”
我点了点头:“这话怕有几分真,谁不知道贵府上老太太最疼就是璟哥儿了呢。”
他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我手中绢子一甩,轻轻拍在他脸上。“骗我收你的贼赃啊。”
他见我闹他,重又起了玩兴。“好啊,你也赖我是贼?”
我把头一偏:“难道不是?你且说说,袁二老爷明明禁了你的足,你今儿倒是怎么出的门?翻墙钻洞,还是爬篱笆?”
他终于把刚刚的事撇下,跟我笑闹,什么气恼都立时消得干净了。
第二章
第二日我伤风,因吹了风着了凉,头疼喉咙哑,什么都不愿做,躺在床上休息。
萧四来探我,我也只得半坐在榻上见人,举起手挡着脸。“四爷何苦在人家病的时候来看呢,蓬头鬼似的,怎么见得人?”
他笑了笑:“昨日玄武湖上风大。”
我奇怪:“四爷看见我了?”
“听见你弹琴了。”他说,“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支曲子,指法生疏得可以,全南京城就只得你弹得出。”
我笑:“丹儿本来懒,怕是全南京城也知道了。”又说,“四爷回去吧,我病着,这儿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他四下一张,一抬手已经把沈绘的图轴拿来。“这是什么?”打开,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画儿,又是谁送的?怎么不挂起来?”我不及阻止,他转出屏风外边自作主张把画挂了起来。
我也不好埋怨,只是说:“才拿出来看来着。何况这画挂在这屋子里也不大配的。”
他点点头:“倒是,要是你,需画了牡丹芍药来配才好——这《竹枝松鼠》还是拿下来罢。”
“这是什么比方?丹儿怎么配得起这些花儿?”我赶紧着说,“哎呀,四爷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就爬高踩低的,干什么?”
他瞧着我笑:“嫌我给你这儿添乱了?轰我走?”
我有些懊恼:“都说不想给四爷看见这狼狈样子了——改天赶着请四爷还来不及呢。”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好,我走。”走两步又转头,“对了,袁家那少爷被关起来了,你知道?”
我一怔,随即笑:“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袁二老爷不是上上个月就禁了他的足?”
他抬起手摆了摆。“这回不同,袁二老爷着实气得狠了,把人关上阁楼,抽了梯子——连上屋抽梯的招儿都使出来,怕是认了真了。听说还打了板子。”
那双眼睛带着戏谑看着我,只差没把话明白说出来:丹儿,又一个被你勾去了魂儿的。
我想不出什么说话,含糊应了一声:“哎呀,这可糟糕。”
他又说一句:“我走了。”这回才是真转出屏风外边。
见他终于走出去,我略松一口气,暗地里有些怕他,因为应酬他最费神,非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担心一字之差不自觉就得罪他了。我也见过他被得罪那样子,面上并没什么,依旧平常说笑,但一双眼睛亮得异常。较之那些七情上面的,我是怎么也不肯惹这么一个主儿的。
却听门声一响,他“咦”一声,随即扬声:“客似云来,丹儿,又有人探你来了。”这才出了门。
然而来的,是什么人呢?
只听见小灵儿急急慌慌的声音,带着几分恼:“哎哎,爷来找姑娘也是有规矩的,怎么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更何况丹姐姐今天身子不好,爷也没点儿怜香惜玉的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