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清,她也就不语,兀自静静地看著他,直到看出了他的怒火。
“该死的!你连敷衍我都不肯吗?可恶!”
莫腾猛然地松手向后退去,心是凉了,脾气却恼火了。
朦胧的灯笼光线只能映照出他半边的脸庞——光是这半边的扭曲与恨,就已足够让一个大男人在夜里狂奔哭喊。
但她仍是凝望著,不畏不惧。
沉静的秀眸闪过迷惘,惜是夜晚太深,而他未曾瞧见,便当她的无言是默认。
他张狂著一身怒气,拂袖而去。
莫腾消失在黑暗中的高壮背影走得极快,秋枫儿的心却空虚了起来。她拎起灯笼尾随著他,在阴阴风声中朝前方那座已被燃起光亮的主宅石屋走去。
一向平静的心湖,怎料被他翻起风波。一切,只因命中注定吗?
⊙⊙⊙
“秋姑娘,别后可好。”
宋天远热络地迎上前来,有礼地接过她手上的灯笼。
她望了他一眼,当成回应。
“我是特来通知莫腾兄坏消息,让他自己多加小心的。”
秋枫儿的沉默,让宋天远主动地开口说明道:
“我在一处林间隐密处小憩之时,意外听见一群蒙面人正在议论如何取得莫腾兄私藏於木屋的兵器。他们还直指莫腾兄是以妖法炼剑,打算找出莫腾兄使妖法的证据,逼他交出所有兵器!”
“他是吗?”秋枫儿的目光移向江滟滟及柳丝丝的一脸惊惶。
“姑娘莫开玩笑,莫腾兄的手艺精巧,与妖魔之事岂会有所相干。”宋天远正气凛然地说道。虽说莫腾太凶霸太恶佞的脸眼,著实让人难以视之为正常。
“秋姑娘,借一步说话。”
柳丝丝轻推著秋枫儿,和江滟滟一同走到石屋外的一角,低语:
“能否请秋姑娘这几日夜里陪在爷身边,为他掌灯?”
“你和她呢?”自己向来早眠。
“爷方才发了好大一顿火,我们怎么也不敢进门。所以……所以……”柳丝丝吞吞吐吐地说道。
“爷那么真心相待,秋姑娘怎能完全置之不理?”江滟滟完全一副瞧好戏的神情。爷夜里极易动怒……
“他需要有人为他掌灯,是因为他总不在夜里睡觉吗?”秋枫儿问。
“爷不是不能睡,而是——”柳丝丝的声音更低了,眼眶也泛起了红:“爷不敢睡。”
“不敢?”很难想像莫腾也会有“不敢”之事。
“爷不敢在晚上睡著,因为梦里总会出些怪事。”柳丝丝想起爷身上那些伤口,出口之语虽是颤抖,但那朴实的脸庞却著实诚恳。“因此,爷总在白天休息,但这阵子车马劳顿,他又挂心於秋姑娘,就算白天也睡不沉。爷不让我们陪在一旁,我真怕他不小心入了眠,而那些来挑衅的鬼怪又正巧看见,那可就……那可就……”
秋枫儿颔了下首,懂了。她曾经进入过他的梦魇里两次哪!只是她并不知道他竟是夜夜要受到那样的折磨。
“我试著不让他入睡便是,劳你为我送来一壶浓茶。”秋枫儿说道。
“谢秋姑娘!”柳丝丝喜色满面。
秋枫儿推开冰冷的石门,才瞧见莫腾的背影,心口立刻一凛。
“再给我一杯养心汤吧。”她回头轻声说道,白衣翩然闪入屋内。
“滚!”
莫腾没回头,惊人、魁梧的后背僵直地一如石板。
石门缓缓地合上,发出一道闷声撞击的声音。
他悍猛地回头,却看到她娉婷而立於门边。
他颊边的肌肉挛动了下,出口咒骂了几声后,忿然转过身,怒不可遏地将手上的铁鎚往熔炉上一扔。
她举步朝他走去,却被足下发热的石地板给惊骇了一下。
“地是热的。”虽是月兑口而出的话,声调仍是徐缓。
莫腾斜侧过头,看著她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个飞入寻常人家的白色仙子,他心中又是想疼爱、又是恼火她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刚毅面容上自然又是一番天人交战。
“那是地炕。”他指著熔炉的下方,粗声说道。
“嗯。”
她低头一瞧,发现熔炉下方烧炭的地方正与一处石板相接,熔炉及炭火的热便依著石板传散热度的特性,将热度传散了整片石板地。
难怪地踩起来是温热的。
“鼎不在这里!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放声大吼,以示其心情之坏。他不许她再干扰他!“陪你。”一句简短的回答,让莫腾搅拌熔炉的大掌显些被喷起的铁液烫著。
他狼狈地抽回手,狠狠瞪她一眼:
“别想在我面前耍心机。”唇角严厉的线条松懈了一分。
她听而未闻地拭了下已泌出轻汗的前额,迳自走上离他最近的榻边坐下。
莫腾不爱改变,这处石屋屋内的布置和京城那儿完全相同,她甚至可以猜测到在屋子的西边定然也有一片菊田,如同那座京城角落的石屋。
莫腾皱眉,注视著她旁若无人的一举一动。
心,确确实实地被扰乱了,但自小被离弃而生的孤倨性子却不容得他如此轻易相信他人。
“你以为牛郎真会将织女的羽衣交还给她吗?”他听见自己讥诮的声音伴著铁液即将沸腾的鼓动声波说道。
“我不懂你为什么老提这两个人,和我有关吗?”她推开窗户一隅,让秋风透进。
“我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和你有关系!”他粗犷的颊被熔炉偎热,大掌下的巨杓舀起火热铁液注入他亲手打制的铁模之中。
嗤——滋——
铁浆高热的热嗤声散布在屋内,他的耳朵等待的是另一种声音。
“你不该总是生气。”别开眼,也没和他争,只盼他能体会不动怒的修为。
“没人要你来惹火我!”
他怒火勃发的脸,状似攻击外来生人的野兽。
莫腾月兑下上半身衣物,往地上一扔,肌理分明的躯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无数长疤,像无数的爬虫寄生其上。
秋枫儿不经意地抬头看他,却为他身上那错纵复杂的伤口而震撼!一个人要受多少的苦,才能忍受这些?
当她的脑中闪过这个疑问时,她只是眼睁睁地盯著他的体无完肤,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已不自觉地掐住了衣袖。
“没看过被鬼怪啮咬过的身体吧!”他蓄意挑衅地等待她的眼眸与他对上。
秋枫儿的口轻叹了一声——一声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叹息——望向他的水眸象秋日最怡人的一道风,轻拂过他的身上。
“现在看过了。我不会再让你睡著的。”她说。
莫腾狼狈地仓促回过身,逼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用铁鎚重重击打那成形的铁块,那粗实的手臂虽有些颤抖,却只有他知道那所代表的意思。
金铁之声在屋内铿锵回响著,他为淘去铁块中那多余的粗浊材质,掌下的铁鎚反覆不停地敲打著。当钢铁在敲打问达到他所要求的纯黑如镜的程度时,他的眼中进出光采,旋即将钢铁飞快淬入冷水之间。
他全神贯注於手中那块即将成为剑刀的钢铁,浑然未觉秋枫儿此时已被他身上的异象所惊骇。
秋枫儿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那无数的妖火开始聚集在他的周身百骸,萤绿色的鬼光罩住他的头颈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诡异鬼首——
表首,恶眉、青眼、血红大嘴,两颗露出的长牙森白地吓人。
全神投入的莫腾,半侧过脸庞在她的视线中,秋枫儿心一惊,竟发觉他的脸庞正在与妖魔同化。
咚——咚——敲铁声再度响起。
修饰出刀胚之后,莫腾举起锉刀,带著嗜血的笑容割锉出剑脊上的血槽,全然不知青色妖光已顺著他的胳膊攀上了那尚未成型的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