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岩从口袋掏出一本又薄又小的笔记本,勉强就着路灯浏览了一下往后两个月的工作表。
再度将笔记本收回口袋里。他想起两年前曾经太过忙碌的日子,那时,不但身体不堪劳累,甚至因为过度的工作而无法进行任何思考。
他忍受不够充足的睡眠、忍受病痛,早上醒来就工作,工作结束就睡觉,日复一日,最后几乎忘了自己终日劳动的真正目的,忘了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金钱而工作……
当初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他因为胃出血昏倒而被送进医院,同时发现肝指数过高。那一回,他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星期。
躺在病床的那段时间,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工作的最初原因,并且发现忙碌的日子里,他的脑袋迟钝得无法转动。
有一天文森来探望他,一道带了个笼子说要暂时借放,里头养着一只小小胖胖的枫叶鼠,它整天在轮子里跑,好像没有一刻停止。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滚轮的声音响了一个上午,然后脑里突然闪过了什么,他蓦然就想通了一切。
他追逐着一件又一件的繁琐事务,任由自己闯进令人无法喘息的世界,跟这只老鼠有什么不同?
之后他开始懂得安排工作的松紧程度。
虽然现在的他还是经常超时工作,不过比起从前实在好得太多了。起码他下班回到家后,尚拥有充裕的体力看看自己喜欢的书。他规律而从容的生活,保持一定的休闲活动,做起事来不再急迫,反而显得游刃有余。
他喜欢工作,但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工作量。
伍岩正兀自想着,身后的漆黑当中蓦然有辆小客车闪着大灯过来,他回首去看,那辆车已经靠边停下。
氨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伍岩走过去,看见驾驶横过身子略略探头出来。驾驶男人有一张英俊斯文的面容,开口第一句就说:
“上车。”
伍岩依言坐进车里,顺手系好安全带。“文森,怎么来了?”
“藜照基金会的晚宴到九点才结束,我现在要过去跟游总谈点事,想说顺便带你过去吃点东西。”
“我虽然穷,但也不至于老是要你带我去吃免钱的饭。”伍岩笑起来说:“是不是游总有事情找我?”
“不愧是知己。”文森朗朗笑着。
这个斯文的男人微笑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会展现一种迷人的光采;举手投足之间,会散发一股纤细优雅的贵族气息。
如果不是认识文森好些年了,真会把他当作一般的俊俏富家公子,但是他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是一个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说出去恐怕没有人相信吧。
伍岩掏了菸衔着,文森手指比了比点菸器,但是伍岩摇手示意拒绝。
三年前,他们两个合力创建了传代协力基金会,虽然有行政院文建会和文化局的拨款补助,但最初仍然连收支都打不平。直到最近跟藜照基金会的游总有了接触,产生交流与合作,加上基金会的志工人数逐步有增加的趋势,各方面的资源投入,才使他们渐渐在收支之间取得平衡,至今也好不容易有了点成果出现。
文森适合当经理人,于是坐镇办公室。既然有人主内,那么他很自然地就主外了。
他们的事业理念很简单,其一,协助即将失传的传统工艺将其技艺继续传承给下一代;其二,协助失学学生找到学校再度就学,并且给予工读机会。
结合两者,传代协力基金会像是提供工作与人力之间的仲介。
饼去所有的业务他都一手包办,但如今他真正负责的是接洽需要人手的各种行业。之后审核并且将之纳入基金会会员的工作,现在都交由基金会的其它部门去处理了。
说是职业病也好,偶尔当他发现具有才能的失学孩子,他仍然会很鸡婆的一一帮他们进行工作安排——即使那早已不是他的负责范围。
由于他是创建人之一,美其名成了业务协理,但其实他一个月根本没几天会待在办公室。多半时间,他在外头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有时因工作需要,他埋头就跟着干活,练就了一身强壮耐磨的体格。
他老觉得自己像个工人多一些。
咬着香菸看向窗外,稍远便看见市区流光与霓虹交错,伍岩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子,在社会打滚多年而疲惫的双眼,使他承受不住饼分炫目的灯光。
但是他随即笑了一下。
他跟文森同年,也才二十六岁啊,是个顾及工作与夜间专科课业的半个职业学生。
“石头,”文森叫着他的工地外号。“学生寒暑假开学是最忙的时候,如果你身体承受不住,我可以调派人手去支援你,不要忍着不说。”
“我晓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伍岩说。
但文森调侃地笑道:“我了解,这次你会在胃溃疡的时候就知道要进医院,胃出血这种事情是不会再发生的。”
伍岩很捧场地大笑出来。
第二章
听见学校的钟响,讲台上的老师点头示意大家可以下课时,苏黛才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桌上干净的课本。
日子总是一晃眼就过了。
九月开学到今天已经两个星期,她才有种比较真实的感觉,觉得已经是高三的考生了。很快,她就要开始准备明年春天的四技二专大考。
不过,她实在挤不出一丁点属于考生的紧张和焦虑。
也许到了大考前的两个星期,她会有那么一咪咪因为担忧而想临时抱佛脚吧,可那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半年,太遥远了!苏黛决定先抛诸脑后,她只要活在当下就好。
“我说阿怪,”羊咩凑过来她的桌边说:“你不为我们珍贵的时间着想,也得替我饿扁的肚子着想呀。你不提前几分钟把桌面收干净,等一下跟着人潮出校门一定超挤的。”
她早就看准了放学时间,几乎是钟响的同时就将背包甩上肩膀,比起苏黛,她多有效率啊,一分一秒都不浪费给讲台上的老头子。
苏黛照往常一样给羊咩赏个白眼过去。
“我们的资优生羊咩小姐,就算老师上课实在很无聊,起码我也把课本放到下课才收,你不晓得什么叫作尊师重道吗?”
“尊师重道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害我都起鸡母皮了!”羊咩哈哈大笑。阿怪这家伙平时也没把老师看在眼里,讲什么尊师重道,也不怕天打雷劈。
苏黛果然也只是轻轻哼笑一声,手边正好将书包收好,站了起来。“今天去哪吃宵夜?”
星期五的课只上到九点多,她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泡在外头。
“你拜把的好兄弟,法国号的夜店。”
苏黛“喔”了一声。法国号——此人学习法国号多年,故得此名。
“穿制服去,不怕被临检啊?”她说:“周末抓得很凶,姑娘我还不想留下案底耶。”
“罗唆!”羊咩拽住她的手臂往外走。“我羊咩女王干假的?供我使唤的人还会少啊?大蛙会把衣服送过来的啦。”
大蛙,羊咩的男朋友是也。苏黛耸耸肩。
两人在人潮里挤着,拖了一点时间,但也出了校门。校门外一个纤瘦白净的男人倚在跑车旁,二十五岁左右的模样,一头挑染得特别显眼的半长发,全身上下只有简单的黑白色彩,衣着搭配上极具格调。
这就是大蛙。一张冷淡的脸上总带着无法掩饰的轻蔑神情。
是这样了,一个臭脸的男人。羊咩跟这位大蛙先生在一起不到半年,她就把他当作此生唯一的真命天子。苏黛觉得,大蛙除了稍微称得上英俊的脸蛋,以及一点点脑袋之外,还真配不上羊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