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琼玉故意不去看她,反扭身撩了纱幔闪身进去。帘幔动处,但见那张湘竹软榻上躺着一个男人,虽是穿着杏黄的道袍,却是半敞着怀,披散着长发,脸上有着绝不该出现在一个道士脸上的看似慵懒却蓄着危险的笑容。要不是那件道袍,绝不会有人相信有着这样的面容、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笑容的男人会是一个道士。但他就是无名——那个众人推崇的无名仙师。
琼玉倚在榻上,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发出银铃样的笑声。
妙清垂了头,不敢去看无名脸上那种会让她寒到骨子里的笑。
“乖乖徒儿,怎么不站过来些?怕师父吃了你不成?”那样的轻浮,真的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吗?
垂下头,掩去所有的波动,妙清低声道:“徒儿只是记挂着丹房,怕误了师父的大事而已。”
“怕什么?火要熄就由得它……反正,现在也用不着它。”无名笑着,突然身子前倾,对着她勾了勾手指,“过来,让师父好好瞧瞧你——这些日子守着丹炉,倒是辛苦你了。”
“不敢,徒儿只是做好分内的事罢了。”妙清不得已上前几步,还未完全靠近,已被他一把抓住了腕子。
无名的手指滑过她的手腕,不由得皱起眉,“你还真是养不胖,就算是吃得再好,也还是瘦得模得到骨头。”
“这样才叫人羡慕啊!哪像琼玉,只吃一点就胖得不像样子……”丰腻的玉臂环着他的腰,犹荡春情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那双妩媚的眼在望向她时却难掩挑衅之意。
脸微微向后仰着,食指滑过琼玉柔腻的肌肤,无名笑道:“怎么会不像个样子呢?琼玉这样子——抱起来才舒服不是?”
琼玉低低地笑着,越发粘着他,“师父,琼玉看师姐真的是很急呢,不如放她回去好了。”
“你怎么知道你师姐很急?照为师看,急的那个是你才对吧?”无名的脸上仍是带着笑,双眸却骤寒如冰。
琼玉看得分明,一腔热火好似被人淋上一盆冰水,只得慢慢松了手。
“过来,替我梳头。”
琼玉动了一下,却见无名的目光望着的始终还是伏在榻前的妙清。她口齿微动,终是没有说话。生气又怎样?嫉妒又怎样?早就知道,纵是她与师父再亲近,但在师父心里,怕是连妙清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她就是傻呵!忍不住要和她争、和她斗——师父,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的心绝不会比妙清少一分吗?
沉默着上前,绕到他的身后,半跪在榻上,妙清沉静如水的面容溢出一丝浅笑。多少年了,这头比女人更黑更亮的长发未曾经他人之手——这是她和师父最亲近的举动,也是维续她心头暗暗喜悦的小秘密。
“又在想什么?”头皮微痛,让他叹息,知道她又不知神游何处。
面上微红,瞧了一眼一旁生闷气的琼玉,妙清的声音仍然是低低的:“没想什么。”
暗自摇头,无名也没有再开口。几十个弟子中,也只有妙清一人敢对他这样说话,而他竟然纵容着她的无礼。好奇怪,分明是比他人疏离却为何让他感觉如此亲近?或许,只因为她跟随自己的时间最长?
微微笑着,无名淡淡吩咐:“琼玉,你去招呼林大人。”
琼玉微惊,嗔怨中还有三分撒娇,“师父好坏!明知道那个林大人上次……琼玉不去啦!”
扬眉睨她,无名冷冷道:“如果你不去的话,那就让瑶玉去好了。”
“不要!我去!”笑容顿敛,面色铁青,琼玉离去前瞥向妙清的那一眼充满了怨毒。
看着琼玉的背影,妙清淡淡道:“师父明知琼玉最在乎的就只有那个亲妹子,实在不该那样吓她的。”
“你认为师父做得不对吗?”握住她的手,他没回头。不知是否那年冬天落下的病谤,这些年她不单是在冬天患冻伤,就连在大夏天手都沁着冰寒,“如果她们忘了入门时所发下的重誓,倒不奇怪。若是连你也忘了,那师父可真是伤心了。”
忠诚?顺从?“妙清不曾忘记,相信琼玉也不敢忘记。但琼玉她与师父毕竟……”
“毕竟什么?!”无名冷笑着长身而起,系上衣带,“琼玉不过是玄冥观中的一个普通弟子,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顿了一下,他转过身迎着那双明净如水的黑眸,“就算你也是一样!不要以为师父宠你,就总是擅作主张,不把为师放在眼里。”不该纵容她,更不该忍不住撩拨她,若她真与旁人一般无二,他又怎会刻意留她清白之身?到底她还是不同呵!
“妙清不敢。”垂着头上前,将他衣领下的一缕头发挑出。妙清脸上仍是平静如秋水无波,心里却是黯然神伤。自她十三岁追随师父,到现在已有七年。但越是相处得久,她就越是不了解师父——或许,她从没真的看清楚、弄明白过。
头五年,跟着师父过的是艰苦清贫的苦修生活。虽然苦,虽然累,但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却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那时候的师父虽然冷酷得像冰雪,犀利得像刀剑,却有偶尔的温暖,像他不常有的笑一样令人心动。
可是近两年,先是落脚在华山脚下,再来广纳信徒,结交权贵,修炼金丹……师父似乎变了,有时候甚至轻浮、放荡得像个纨绔子弟,而非她熟悉的那个师父。
“为什么不说话?”无名拧起了眉,却没有回头。她从前还不是这样安静,近两年却越发清淡沉寂,像月的清华、秋的寒潭,若有若无地笼着那一丝丝的忧悒。
“师父想听妙清说什么?”蓦然住口,为自己不自觉流露的怨意而暗自恼怒,“林大人还在等着师父。”
无名终于回头看她,幽暗的双眸静如黑夜的天空,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你觉得林大人这次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想必师父将如愿以偿。”以方外之身蒙君恩宠的,师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人。喜名好利原是人性,就是修道之人也不能免俗。但不知为什么,妙清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师父除却名利外,还要更多——但多年的经营,除此之外,师父还会要什么?
“妙清。”唤了一声,见她未应声,无名低低一叹。回过身拉起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的纹脉,他唇边的笑温然如茶。
痒痒的好似一只蚂蚁慢慢地爬上心头。妙清抬起头,嘴角不觉勾起一丝温柔。师父是很少露出这样的笑,而每一次笑必都是心情大好时。而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是期待着他这样的微笑?
“这就去见那位林大人!”
他这时候的样子、这样的笑容,实在不像是个修道之人。想来他信徒过万,也只有她一人看得到他这样的笑吧?一想到此,她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只见过林莫一面,但对他却毫不陌生。从一年前拜入门下,成为师父的忠实信徒,他便成了玄冥观中最常被提及的人物。论外形,林莫也算是仪表堂堂,很有官宦气派,但他却是个标准的伪君子,和他亲近过的几个师妹——尤其是琼玉——说起他时总是说那是一头没有心肝、不知廉耻的恶狼。而在师父眼里,林莫更是心术不正、无利不图的小人。可是,这种人却最适合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所以师父一年来出钱出力助他从一个五品知府爬到当朝礼部侍郎的位置,更攀上了当今皇上之叔——福王这个大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