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站在高岗上,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逶迤如蛇的车队。在瑟瑟的秋风、飘零的落叶中,映入眼帘的白映得天地似乎更为悲凄。
她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盛大的葬礼——庄严肃穆,唁客如云。别说平日那些有交往有交情的,就是那些本毫无关系的人都会不远千里来祭拜这位号称“邓通再世”的长安首富。然而在那满堂唁客中又有谁是真的为他的死而难过的?商场上,论交亦是谈利,便是泪洒灵堂也不过是要做给活人看的。何况多年商场争斗,他冷血的作风、无情的手段得罪了不计其数的人,而且因他家破人亡的也大有人在。单是眼下那些护送灵枢进入杜家祖坟的家眷当中只怕就有笑翻了肚皮的人呢!瞧,除去这样一个让人厌恶招人恨的老怪物——真是她的功德呢!
遥望那片惨白,她微抬手,水红的袖色映入眼中。不可抑制地,她终于爆笑出声。她捧着月复弯下腰,但那毫无半点欢愉之意,凄厉得近乎恐怖的笑声却越来越低沉。
他这一生还真是失败,死了竟连个为他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那个男人,被两个最亲近的人痛恨,就算死亡亦无法得到宽恕。
恨一个人究竟可以恨到多深,恨到多久?是不是所恨的那个人死了,那深植入骨的恨意就会消失?是谁对她说过,恨一个人只会让自己痛得更深,伤得更重……她真的记得,却为什么无法做到不怨不恨?
杜威海——那个她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呵!从她在“怡春楼”第一眼见到他起就未曾停止过仇恨。而在杜家的每一天,她就这样怀着仇恨,如晦暗角落的幽灵冷眼旁观着他的日渐衰竭。有时候,她真的很难相信那个寂寞、虚弱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在风雪之夜将母亲赶出家门的冷血负心人。或许,一切不过是一场她自以为是的闹剧,她根本就是恨错了人!就连和他一样痛恨着自己祖父的杜白石也是如此,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会因任何人的愿望而有所改变。即使杜威海极力想要补偿也无法消除她对他的恨。
第一次打开纸包抖落细不可寻的粉末时,她的手是颤抖的……但第二次,第三次……她怎么可以做得那般轻松?好像她放在汤药里的不过是普通的调味料,而不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慢性毒药……
她仰起脸,犹自痴痴地笑,茫然的大眼空洞无神。事实证明,她的骨血里的确流淌着和他一样残忍无情的血液。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呵?居然亲手弑杀生父——仇恨蒙蔽了她的心神,让她亦变成了无心无肝的畜生。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便是这滑落的泪大半也是为了她自己而非伤心他的死呀。原来,她的心已经这样地狠,便是杀了那害了母亲与她一生的男人也无法让她的心柔软半分、温暖半分。
她摊开手,白皙的手透着淡淡的粉晕。这样一双温润如玉滑似珠的手,竟看不出沾了半点的血腥呢!但她洗了几百遍仍是觉得腥、觉得脏!白女敕的手蹭在砂石上,蹭破了皮流了血,她却似毫无所觉。好脏——
这样肮脏,这样丑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恶心。她眨了下眼,泪水滴在掌心,混了血坠落在地上,像从心尖滴下……
好痛——
原来像她这样恶毒的女人也会心痛的!她萎靡在地,只觉得好笑。
坡下的车队渐远,在她眼中变成一片模糊的白。
她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柔柔地理顺了发鬓,轻轻地拂去衣上灰尘,好似名冠京华的艳妓舞姬临出场时对镜理妆。她带着笑,优雅而沉静,然后慢慢地抽出暗藏袖中的匕首——
生命对她而言,已别无所恋……
她缓缓合上眼,泪水滑过脸颊……
疼痛骤袭上腕,手中匕首“铛”的一声落地。
她猛然睁眼,一道艳红晃入眼中,是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虽然红衣穿在身上也不难看,却仍显突兀而好笑,但她笑不出来。她只是茫然若有所思地低语:“何苦救我——”
杜白石冷冷地看她,深沉阴郁的目光如鹰似隼,“你当初活下来并非为了仇恨,难道如今倒要为了仇恨而死吗?”
话句一入耳,她如遭电击,蓦地抬头,眼中跃然跳动着灼灼火焰。
“活下去!不论生活多艰难、多痛苦,都要活下去——请你连同娘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怎能忘记?!
第一章
那是一个传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而故事就发生在那一年洛阳的冬天——
那一年,雪特别的大……
北风呼啸着卷起鹅毛般的雪片扑天盖地地袭来。这样寒冷的冬,这样凄凉的黄昏,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或许冒雪而行的人只是那些为生活四处奔波的穷人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吧。
当寒风肆虐而过,街尾角落覆着薄雪的身躯里蠕动了一下,微抬了头,女人冻得紫青的脸上带着悲怆与苍凉。那种深深的疲倦不仅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更来自心灵。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恶魔的低语驱散不去的恶念与绝望,怀中轻微的蠕动让她低下头,看着不时抽泣的婴孩,不禁暗忖:“这样的小东西,又瘦又丑、连哭声都像只快死的猫儿。也难怪讨不到那人的欢心了。若生的是个又白又胖、哭声洪亮的男娃,也不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了吧?”
“如果没有她就好了——”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打了个冷战。冰凉透着冻紫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婴紧闭的眼,半垂的眉……“这样一张连皱褶都未展开的小脸,或许有一天也会变美丽吧?”冰凉的手移到柔软的颈,她的眸闪烁不定,燃起了疯狂的红焰。不知不觉中,她的手用力、用力……
不知是否因为窒息的痛苦,女婴发出了一声啼哭。虽低微短促却似一支利箭刺入她混沌的意识,唤回心底残存的母爱。她惶然收手,不单只是受惊,还更加骇怕得要死。
“天!我做了什么……”她低喃着,紧紧拥住轻咳的女婴,口中急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娘吓到你了!是娘不好,娘好坏……”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手背,转瞬成冰……她用残存的体温温暖着怀中幼小的生命。人性中最深最真的母爱激发了她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她挣扎着起身,用衣服紧紧裹住女儿,跄踉在风雪之中……
直到她再也走不动、动不了……
倒在精巧的楼坊前,她的脸粘满了雪花。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她只能发出沙哑的申吟:“救——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女儿……”老天!她宁愿马上死去——只要能保她的女儿活命!在她晕死过去之前,这是她惟一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当她醒来,便看见一盏灯——一盏在昏暗将至的暮色中为她带来光明与希望的灯。温暖的灯光后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美丽的脸——这样美丽的人一定有副好心肠吧!
她勉强抬起头,牵出近乎苦涩的笑,“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可怜——”在她扑在雪上再度昏迷之前,听到那声叹息,婉约得似一支歌儿的尾音——许多年之后,她仍清楚地记得……
“然后呢?”故事讲到这儿,照例是有人问的。娇丽半掩了口,脸上溢着妩媚的笑,眼中却难掩一丝厌意。
“然后,当然是咱们杏姨慈悲为怀收留了那对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苦命母女,并一直赡养至今了……”数年来,说了不下数百次,纵是听者常常变,内容常加新,但她也是会烦会厌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