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铨沉默了半晌。
“我要将‘长青’交给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药厂和化学工厂上。”缓缓地,他告诉少安。“你还记得那次化工厂的爆炸事件吗?”
“当时我在美国,听到些新闻,详情不大了解。”少安有些惭愧。
“死了好些人,还有好些人重伤,以致终生伤残。你女乃女乃过世后,我心情沉郁,逗留欧洲散心,不问世事。等我知道消息回来,你爸爸已将所有事情处理妥当。”
“不久,我修完硕士,他却在我返家前一天,和妈妈赴瑞士开会兼旅游。”
“从此乐不思蜀。”
少安十分意外。“我一直不晓得你和爸爸之间有心结。”
“这叫代沟。等我年纪大到知道我们父子有代沟这东西存在时,它变成大西洋了。我呢,又太老了。人越老,胆子越小,飞机都不敢搭了。”
金永铨慢慢站起来。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晚玩得开不开心?”
“我挺纳闷,没人关心‘金氏’。我还以为‘金氏’颇受人爱戴的。”
“你爸爸不知又在弄什么玄虚。你的约会呢?”
“后会还有期。”
老人微笑。“这次可以维持多久?一个星期?”
“‘金氏’要是声望、地位不坠,我也许差堪可以配得上她。”
老人挑高眉。“喔?她是谁家闺女?”
“这么说吧,她有一部比我身高还长的加长型大轿车。她还有个私人专任司机。”
“啧啧,派头不小。”
“她一进餐厅,一干服务生对她前倨后恭,奉侍女皇似的。”
“你想娶她?”
“我看她,像看一面镜子,倒影是我自己。不不,也不完全是。我指的是,我一直以来不屑做为‘金氏’接班人,我甚至厌烦别人把我看成金某某的孙子,或金某某的儿子。不过……”
“不必解释,少安。谈你的感想就好。”
“唔,我是说,我自认经济独立,自立更生,可是当别人对我前呼后拥,而我洋洋自得时,我正是我一直不承认我是的那个人。”
“我年纪大了,你说白话好吗?”
“我否定我的身分,但我一直在享有我的身分,爷爷。当我认识孟廷时,我又自认我在做真正的我,结果却是给自己蒙上另一个虚假的面具。”
“你念的究竟是医学还是哲学?”
“总归一句话,爷爷,我没告诉孟廷我是‘金氏’的金少安。我很高兴她接受了那个平凡无奇的金少安。现在我发觉“金氏”的金少安才能在身分、地位上和她匹配,我不晓得如何回复我本来的面目。”
“而且是你原先所憎恶的本来面目。”
“正是。”
“是什么使你觉得‘金氏’的金少安,就不是个平凡无奇的人?”
反问了这一句,他爷爷走出了书房。
“大西洋、太平洋,全在金家。”他老人家咕咕哝哝道。
少安跌坐下来。
他发觉他好像又给自己搞得更迷糊了。
◎◎◎
“提供你一个消息。”凌志威挨到孟廷桌旁,靠向她,压低声音。
“现在只有和‘金氏’有关的消息,能使我暂时清醒。”孟廷恹恹地倒在椅子里。“跑了一天,什么也没打听到。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统统在一夜之间改邪归正了似的。”
“昨晚……”
“说到昨晚,怎么我竟不知我是‘塞纳河畔’的VIP?它几时开张的我都不曾听说。”
“简单嘛,雁子打电话订位时,特别强调你是某大财团中某某人物,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交个演舞台剧女主角的朋友,就有这种后遗症。她干嘛不乾脆说我是慈禧的末代子孙?说不定一群人伏跪在地,喳来喳去,我好尊贵得更过瘾些。”
“为何不高兴?金少安没打电话给你?分开还不到一天,便这般相思啦?”
孟廷白他一眼。“反正下次再和少安约见,绝不告诉你们。搞不好下回雁子给我找个八人大轿来,你是领队轿头。”
“我还去当乩童呢。喂,免费消息奉送,你到底要不要听啊?还‘金氏’哩!我看你除了金少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好嘛,好嘛,耳朵在这,说吧。”
“昨晚我们走后,“金氏”有人去了酒会。”
孟廷从椅子上弹起来。“谁?谁?谁?”
“没那么多,只有一个啦。”
“谁嘛!”
“孟廷!”总编在他办公室门口吼:“在不在?”
“明明看见我在。”她嘀咕,然后大声回道:“来了!”忽然横凌志威一眼。“也许你该去告诉他我是某某重要人物。”
“我先叫雁子借套扮珍妃的戏服给你穿上。”
“使劲的幸灾乐祸吧,我给逼得跳井,你有失从旁照顾之职,看雁子饶不饶你。”
孟廷走到门口,看见上司背著手在里面踢正步,立在门边不敢吭声。
上司转身,一眼瞥见她,又吼:“站在那干嘛?阅兵啊!”
她噗哧笑出来。
“还笑!”
“对不起,一时来不及忍住嘛。”
“进来,把门关上。”
“这个……独处一室,瓜田李下……”
“你脑袋要开花了,还种瓜呢!”
外面一团哄笑。
孟廷叹口气,“我说嘛,隔墙有耳。”
总编跳起来,一把拽她入内,伸头朝门外吼:“不许笑!没大人啦!”而后咕哝喃喃,“都给我宠坏了。”
◎◎◎
十分钟后,孟廷驾车直奔“长青”医院。
敝不得老编生气。
“长青”这么个明显又明白的目标,她居然没有想到。
话说回来,不算她的过失嘛。
金永铨早已退休,金超群人根本不在国内,“长青”长久以来实质上,等於是外人在营运,老早没有人把它和“金氏”联想在一块了。
“院长?哪个院长?”
服务台后面的小姐的表情,彷佛孟廷间了个稀奇的问题。
嘿,她问得才稀奇哩。
“你们有几个院长?”
“金院长,代理院长,代理代理院长。”
真复杂。
“他们……”
“都不在。”
妙吧?
孟廷又问:“那么请问现在谁代理代理代理院长?”
小姐眼睛一瞪。“哪来那么多代理?”
孟廷叹口气。
大家都说她钝头儍脑,看,强中更有强中手。
她拿出记者证。“我是‘群力’杂志社记者,来拜访贵院院长,金超群先生。”
“跟你说过,他……”
“不在。我知道。他不在很久了。他……”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金先生还活著呢,他是出国了。”
“我有说他死了吗?”
“你和他有约吗?”
“谁?”
好,两个人都迷糊了。
“记者小姐,你到底要找谁?”
问完,小姐转头去服务另一个人去了。
孟廷等了半天,另一个人还没问完。她耸耸肩,迳自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棒壁走廊,少安刚看完特约门诊出来,正想回办公室打电话给孟廷,不料立刻被盯上。
“少安,我的耐性快用完了。”
“哗,这么久?我以为你上次就用完了。”
芳华气呼呼地跟著他。
“你太过分了吧?你把我当什么了?”
“朋友、同事。同事、朋友。你喜欢如何排列?”
“你非要看我气得七窍生烟才高兴?”
少安停步,看著她头顶。
她回头看她后面,抬头看天花板。
“你看什么?”
“你头上没冒烟嘛。”
“死相。”
芳华戳他胸口一下。
“哎,不要动手动脚嘛,人言可畏。”
“笑死人,你也知道人言可畏?”
“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爷爷这句话真不错。
“我问你,金少安,你是不是有了别人了?”
“是。”
他承认得这么乾脆直接,她怔住了。
芳华拽住他,不让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