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怎么还跟我客套?”他吻吻她。“你和你父亲的会面结束后,打电话给我,我再送祖安回来。”
她接过他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紧张的一笑。“也许你明天就可以送我们上飞机回家去了。”
“嘉茹,别忘了,”他捏捏她的肩。“你将要见到面的人是你阔别已久的父亲。我相信只要你肯留下,他巴不得你永远不要离开他了。”
她觉得自己忽然像个无措的小女孩。“我想他看到我以后会大失所望。”
他用力搂搂她,亲吻她的额角。“还要记住一件事,我爱你,不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
***
她想他是在安慰她。不过他的话的确给了她很大的鼓舞。敬桐带祖安走后,嘉茹紧张地打扫整理着已经非常整洁的屋子;继而哑然失笑地记起这不是她的家,是她父亲的套房。
一个用豪华装潢妆点的屋子,没有半点温馨的地方。她等着她父亲时,再次痛楚地感受到屋里的寂凉。
门铃响时,她吓了一跳。把发汗的手往裙上抹一抹,她又后悔地赶紧拉拉裙子。深吸一口气,她走过去打开门。她父亲头发白了,容颜有了岁月的痕迹,此外和她记忆中没有太大不同,依然高大英挺,嘴边的笑容映着眸中的温暖和慈爱。
岁月一下子跳回到了二十二年前般,嘉茹几乎冲动地投向父亲,但他只伸出一只以前常常亲热地拥抱她的手。
她犹豫了片刻,才把手伸出去。一只苍老然依旧有力、温暖,微微颤抖的手,和一只紧张同样颤抖着的手,轻轻如陌生人般握了握。
嘉茹退开。她父亲走进门。
“在这还习惯、舒适吗?”
“很好。谢谢你把地方让给我们住。”
“哎,要是像个家会更好一点,大而无当,华而不责。以你的设计专业敏锐力,应该看出来了吧?”
嘉茹没答话,等他坐下,她坐在他对面。
“你刚说『我们』?你不是一个人?”
原来敬桐真的没有告诉他祖安的事。嘉茹除了感激,对他又多了一分敬重。
嘉茹只点点头。“听说你身体欠安?”
“哎,医生都喜欢夸大其实,我好得很。”他把不大自在的手伸进口袋拿出烟斗,和装烟草的小木盒。“唔,妳不介意吧?”
“介意,抽烟对你身体不好。”嘉茹打量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没留意自己的口气。
邵逸达耸耸肩,把烟斗和烟草又放回去。“我一直想戒的,戒不掉,没法子。”
“我给你倒杯水好吗?”
他摆摆手。“哦,不要,你坐着,我们好好聊聊。”
嘉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双手交迭在膝上,沉默地望着他。他似乎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嗯,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的手伸进另一边口袋,掏出一个皮夹,打开,递给她。里面果然有一张她获设计奖时报纸刊出来的照片,及一张她艺术学院毕业的学士照。
“你现在比照片上又更漂亮了。”她父亲说。
嘉茹用双手抓紧皮夹,勉力压抑住欲冲进眼眶的泪水。
“这张照片,我的毕业照,是……”
“你妈寄给我的。应该说我向她要的。”
嘉茹摇摇头。“你和她一直有联络?”
“我也试过和你联络,嘉茹。”她父亲身体倾向前,急切而恳挚。“我寄过很多信,有些还是敬桐代我寄的。”
她木愕地看着他。“我也寄了好多信给你,都是……妈代我转寄。
他皱皱眉。“你没有我的地址吗?”
“本来有,就是以前我们家的地址。”
“你们走了没多久,那房子发生火灾,烧了个一乾二净,我也搬了。你母亲没有告诉你?”
“她说你为了生意,住处不定,所以信都是她代我投递。而且她也不知你在何处,她说她委托你一个朋友转信,可是你也没有回她的信。”
“没有这回事。”邵逸达忍着怒气,温和地说。“她寄给我的信,我都保留着,你若不相信,我可以拿给你看。”
“如果她一直和你有联络,她为什么要骗我?”
“我想她是恨我入骨吧。”
“我知道她恨你,我也知道她有她的理由。”她的语气艰涩而不谅解。
“我不怪妳偏袒她……”
“她吃了很多苦,可是她从来没有因为环境恶劣而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嘉茹。我从没有停止爱你和关心你。”
“你把我们赶出家门,不许我们回去。妈走投无路,带着我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最后又不得不搬出去,因为人家不欢迎我们在那当寄生虫。”
“相信我,这些事情我丝毫不知情。嘉茹,你母亲寄信给我,还是你们离开将近两年以后。她没有说明你们的生活状况,只跟我要钱,说要为你缴学费。她写信也没有留下明确的地址,只有个邮政信箱号码。”
嘉茹张大眼睛,看着她父亲哀伤又沉痛的表情。
“我每次回她的信,除了寄上她要的钱之外,一定会多附一封信给你。你每年生日我也都寄了礼物和卡片。有时候不确定你需要什么,我便寄一张支票或现金,要你去买你喜欢的东西。”
她十指几乎嵌进皮沙发。“我什么都没有收到。礼物、卡片或钱,都没有。”
邵逸达又伸手拿烟斗。这次嘉茹没有阻止他或反对。她若会抽烟,这时候大概也会想要支烟。她看得出来,她父亲说的是实话。那么说谎的就是她母亲。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她明明知道我多么渴望有你的消息。”
“都怪我和她吵架的时候说了些气话。”邵逸达深深吸一口烟,苦笑道。“我没想到她会真的把你带走,而且阻隔在我们父女之间。她很清楚我多么爱你,于是她就利用这一点来伤害我、报复我。”
“她为什么要报复?你们当年吵架,为的是什么事?”
邵逸达长叹一声。“陈年往事了。她如今也已不在人间,何必重提旧事?我只希望妳相信我。请你相信我,嘉茹,我这二十几年,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惦记你。”
“报上偶尔有关于我的报导,你若有心找我,不会找不到。”
邵逸达笑了。“敬桐亲自去了找你,都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呢。”
忆起自己隐居似的生活,嘉茹不禁也笑了。笑中含有自嘲和苦涩。
她父亲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敲掉余下的烟灰,收起烟斗,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握住。
“嘉茹,我们父女今天总算重逢了。往者已矣,让我们团圆吧。过去的种种不是,容爸爸日后弥补,好吗?”
她噙着满眶热泪,无言地举起另一只手也握住他。是的,该发生或不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重要的是她和父亲仍能相见,而且知道他真的不曾忘记她和漠视她。
“你不须要弥补我什么。多年前,每个生日我都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见你一面。今天这个望达成了,我该谢谢你。”
邵逸达的眼眶也濡湿了。“孩子,这也是我日思夜盼的心愿啊!”
然后他看到嘉茹颈上的项链,喜悦晶莹了他的泪光。
“这是你六岁生日时我送给你那条吗?”
“嗯。我一直戴着它,没有拿下来过。”
她父亲喜极而泣地拥住她。嘉茹也拥抱着暌违多年的父亲,眼泪终于潸潸滑下脸颊,但她脸上充满欢愉,心里则想着敬桐,那个不顾一切非要促成他们父女相见的男人。她忽然渴切地想要见到他。她知道当她再见到他,她会毫不迟疑地对他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