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珞记得非常清楚,大一时的于岚,是那样的亮丽靖新,虽然一点羞涩,却总带着那么多的热情,去接触身边的每一事物。她本来可以交一大堆朋友,可以将社团搞得轰轰烈烈,却因为一进大学就和赵允宽谈恋爱,占去了她所有课余的时间,遂使她所交的朋友,只限于同寝室的几个人而已。但于岚快乐,并且满足。
然而,大二刚开学的时候,于岚整个人变了。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嘴边失去了笑意、眼中失去了光彩。她变得沉默、呆滞、而且疏离,仿佛对万事物都已不再关心。她选了最重的课程,参加了好几个社团,拚命地用功、读书。大一时她虽常穿牛仔裤和衬衫,却总挑明亮的颜色作搭配,不时还会换洋装什么的,而今却总是暗色系的长裤和衬衫,仿佛刻意将自己女性的部分完全埋没。她很快地在功课和社团上展露出过人的聪明和才气,为全校瞩目的才女。
到了大三、大四时,那种沉默呆滞没有了,言语间开始有了自信和由内在所带来的果决,但那疏离还在,再没有人能碰触到她的内心世界了。赵允宽毕业之后、想要乘虚而入的追求者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接近她。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一时就和她奠定深厚的友谊,”丁珞想,“只怕早就被驱逐出她的心墙之外了。”
幸亏她没有这样做,丁珞怜惜地拥紧了于岚,她从不曾见过用情像于岚这样深沉的女子。她自己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不曾失恋过,但她的恋爱是渐进的,失恋时,也是所谓“因了解而分手”那型的,悲伤自然免不了,但并不是不能忍受。然而于岚是一古脑儿投注进去,却又在刹那间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还有一个朋友跟在身边,只怕于岚将永远割舍所有的感情。
不,她没有,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一次,丁珞看见于岚撕破倾慕者写来的情书,甚至连拆都不拆开来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陪于岚回女生宿舍的时候,看到她漠然打发站在那儿等了她一个晚上的男孩,看到他们受挫而辈伤的面孔。有一回,丁珞实在忍不住了,就劝她说,“于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那些男孩呢?喜欢你的不是罪过呀?就算不能接受他们,起码可以对他们温和一些呀?”
于岚冷笑,“反正我不能接受,又何必给他们希望?既然不能全部付出,就干脆涓滴不漏。你难道不知道,拒绝比拖延更为慈辈吗?”
那是大二以来,于岚第一次表示出她对感情的态度,也是在那时候,丁珞才隐约明白,赵允宽的离去,造成她多大的伤害,“于岚,”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恨赵允宽,也不必把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呀!”
于岚沉默了一下,“你错了,我并不恨他。”她淡漠地说“他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做的事情而已。一个人的感情,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我那有资格要求他什么呢?更谈不上为此而恨他——或恨其他人了。”
“理论上是这样,”丁珞忽然害怕了,“但是感情呢?于岚你不能用理智把自己绑死呀!”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于岚淡淡地说,“我知道感情会闯祸,却从来没听过理智会闯祸的。”
“但是一一”
丁珞还想再说,于岚却已转移了话题,“明天英美文学要作的口头报告,你准备好了没有?江老板骂起人来可不留情的哦!”
这就是大学时代的于岚,理性、冷静、冰封灵藏。一直到她踏入社会之后,碰触的人愈来愈多,眼界愈来愈广,她才渐渐学会了委婉迂回地处理人际关系,不再硬邦邦地给追求者钉子碰,偶尔也会和别人出去吃吃馆子,看看画展什么的。尤其丁珞自己大学毕业才一年就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个白胖丫头,婚姻生活幸福美满,就更有意无意地鼓吹她“有好对象就嫁了吧”,等她开始和孙毅庭的约会,丁珞更是欢喜无限,以为于岚总算把过往岁月抛开了,谁晓得这个姓赵的小子又在此时冒出来!
丁珞叹了口气,看着于岚哭声渐歇,顺手在桌子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她,“好吧,”她说,“我知道这个局面很混乱,但咱们总得把它整理一下是不是?别皱眉,这方法可是我从你这个理性主义者身上学来的!”
于岚苦笑一下,用面纸擦干泪痕,“那就开始吧,大师。”
她低喃道。这种对坐讨论的办法一向很有效,虽然,有时也很残忍。
“他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你不希望他回来?”
“不。”
“为什么?”
“因为,”于岚开始思索,“他把我自己目前的情况弄得一闭糟,我现在的日子很平静、很安稳……”
“他为什么会使你觉得不平静、不安稳呢?”丁珞问,“如果你已经不再在乎他的话?”
于岚颤抖了,“丁珞……”她祈求着。
丁珞的眼中现出了痛苦,“我抱歉,于岚,但是请你对自己诚实。”
于岚艰难地咽着口水,“我……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去说服自己,说他已经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必须走出来,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她凄惨地苦笑“你瞧,他只需在我眼前出现,就轻易地把我过去的努力完全摧毁!”
丁珞不觉叹息了,“这么说,你是期望过他回来了?”
“我……是的。”
“而你说服自己的只是,‘他已经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并不是‘我已经不再爱他了’?”
于岚又颤抖了一下,“是的,”她咬着牙说,然后扬起脸来,直视着丁珞,“我相信你要说的是,我的处境很危险。”
丁珞摊开双手,摇了摇头,“危险不危险,你自己知道。”
于岚坐回沙发中去,茫然地看着窗外,“他已经是过往岁月了,”她低声说,“无论他在那里出现,都不能改变这事实的,对不对?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日子,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而他当然也不会是当年的他……”她茫然转向丁珞,“对不对?”
“当然。”丁珞小心地回答,咽下了肚子里的一大堆话:包括“思想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但她不能说。于岚的心情已经够混乱了,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她可不想破坏它,更有—句话,她想问而不敢问:“如果赵允宽又开始追你,你会怎么样?”
于岚已自捧起杯子,啜着已冷的茶水,环视客厅的布置。
“吔,你把窗帘换了!”她好奇问道,“为什么换呢?原来那绿竹花纹的也好看呀?”
“别提了!”丁珞咬牙切齿着,“都怪我老公想不开,替妮妮买了—盒画笔,说什么兴趣要及早培养,结果——。她指着那…—面的墙壁,“害得把那一面的壁纸全换了,窗帘现在还在洗衣店里……你笑!”丁珞悻悻然道,“将来你儿子女儿干这种宝事,我看你笑得出来!”
接下来那一个小时,丁珞全在说她宝贝女儿所惹的糗事,把于岚逗得东倒西歪。当丁珞学她女儿抱着球拍乱唱歌的样子给于岚看时,于岚笑得倒在沙发上叫停,“喂喂,我的肠子打结了!”
“打结了?”丁珞挑着一边眉毛,“我记得你是属螃蟹的,于岚从沙发上跳起来,作势要捏她,“你只记得这一点?那太不幸了——”丁珞尖叫,抄起扫把来指着于岚,“不要过来,否则本帮主的打狗棒法要出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