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了解,身为众所期待的继承人,身上所缠绕的锁链有多重;身在皇室,注定要习惯巴结暗喻告密谗言。有时候她认为对大臣和皇亲国戚而言,宓姬只不过是个有影响力的传声筒而已,各怀鬼胎的人都找上她,用裹了蜜的嘴说画好话,但目的只不过是希望她能为他们在王的面前多美言几句,缩短他们的官仕之路。美其名为王储,她又能做什么呢?掌权的人不是她,况且她并不想为了别人的野心而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但最痛苦的,无非是有人向她“密告”王的恶行,若是卸下宫里的身分与头衔,她和父王就只是父女,可有女儿能够平心静气地和外人讨论父亲的不是?甚至出口指责父亲的所作所为?必须接受这般拆磨的,大概也只有皇室之人,因此,无垠的苦,无垠的闷,她全明了。
“黑沃国人所盼望的那天终于来临,王病危了,驾崩之期不远矣。在先王病榻前没有臣子愿意为他哭泣,只有战君,不分日夜,不离不弃地陪着先王。就在先王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叫出了战君的名,并且将从妻子病逝那天起就带在身边的水晶灵摆交给了战君。先王驾崩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找到你生命中的挚爱,并把它交给她。”默芸缓慢地合上唇,故事已经结束了。
天空飘下霏霏细雨,湿冷的空气在两人周围窜流,然而没有一个人做出躲雨的姿势,即使滂沱激昂的水势从未止歇,但在她们内心却是极端寂静。
手里握着的,是如此意义非凡的东西,她此刻几乎无法把无垠将灵摆送给她时的表情和这个故事连结在一起。为什么他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此轻率地就交给她?她不配拥有这个灵摆,毕竟她真正见到无垠,不也才三天前的事吗?忽然,她感到自己正夹在这座凌霄殿的历史和无垠深不见底的思维中,她像个闯入者,但迷失了方向。
默芸从她手中拿起灵摆。“请王后相信战君的心意,他不是会拿如此重要东西开玩笑的人。”边说,她边将灵摆的链子系在永昼的腰际,就跟她注视了八年的战君挂在同一个位置。
但默芸的手却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永昼阻止了她的举动。
当默芸不解地看向她时,永昼道出了真实的心情。
“我不该拥有这样东西。”眼中流露的是为难和积压在心底的痛苦。“从第一步踏进这个国家,我就没有想过要做你们的王后。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只是为了保全白露国人的性命。妳口中的战君,杀了多少我的子民妳知道吗?有多少家庭在他的刀下破碎妳知道吗?为了我的国家,我愿意牺牲任何东西,包括我自己。”
从默芸眼中看到了一个忧国忧民的领导者,一个不折不扣的王。
“对于妳的国家,我要如何去接受?换作是妳,妳又会如何?”字字句句过度现实地暴露在空气中,永昼的蓝瞳绽放着不曾见过的生气,那叫做怨怼。
好一阵子,凌云梯上只剩下雨丝滑过的声响,看不见的空间之内,默芸和永昼藉由观察对方的神情,看清自己的立场以及对方的心声。
先移开视线的是默芸,不再继续为永昼绑上灵摆;将它还给她后,泛有淡淡惆怅的眸子看向远处,这不代表她屈服,只因这世间的事物本来就没有一定;人们只是拥护着自己的主,谁对谁错没有真理可循,会爱会恨,都因为我们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如此而已。
永昼闭上酸涩的眼,无法辨识方才的自白该说还是不该说。她也不明白这算不算抱怨,但她从来没有对白露国的任何人吐露过,包括清晏,可她却向一个黑沃国的人说了。
“王后……”默芸带有层层心事的声音传来,“如果我们没有向白露提出和亲的条件,那王后在不久后就会成为白露的第一位女王,指挥军队和战君作战,那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默芸所说的可能永昼又何尝没有想过,但她此刻提起这些是为了什么?
“要成就一个君王,必定会流血。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朝代是完全和平的,鲜血换来战君的今日,您也是一样。若您成为君王,也一定会有人因为您而丧命,即使您不知道,但王座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她说得头头是道,永昼却打从内心燃烧出一把怒火。
“妳是要我原谅他吗?”稻紧的十指呈现惨白,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绝对是世上最恶毒的话语。
默芸低垂着肩,她必须要说。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能够被谅解。对默芸而言,那个人就是战君。即使他现在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认为他一定有什么苦衷,我绝不会吭一声。相信王后也有。所以,请不要和默芸争辩战君的好坏,默芸无法给予您答案。”
太霸道了,这未免离谱至极。
“妳在我面前说成为君王的代价就是牺牲人命,要我去接受国家被你们侵略的事实,是不是还要我把记忆中人民哭喊的画面都当作没发生过,因为那『只是』代价的一部分?!这叫做自私,妳懂吗?”心快被撕裂了,她为那些在战场上失去性命的人们感到不值。
默芸没有再回嘴,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永昼知道她并没有在反省,因此更加生气。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在白露,就因为她的好脾气,常常被大臣在背后批评为没有威严,但此刻她无法抑制地怒火中烧。
对于这个国家的霸道,她完全无法苟同。
楼梯底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两人的注意。
来者一身官服,迅速地朝她们走来。默芸和永昼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到人已走近,永昼才赫然想起,这人不就是那日在凌霄殿上气焰张狂的暗璐吗?
默芸一步跨前,挡在暗璐和永昼之间,口气不甚温婉地问道:“左相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大概公事过度繁忙所以忘了,这里可不是王公大臣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这下永昼十分肯定默芸绝非一般宫女,能够用这种口气对大臣说话,不如说她是皇亲国戚还比较恰当。
暗璐一丝不苟的脸上冒出一两条青筋,面对这个小妮子,他平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全没了,窝囊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妳给我让开,少在这搅事,不听话,小心我跟你爹告状去。”
默芸脸一沉。“他不是我爹。”
“别白费唇舌,全殿里谁不知道你是那老头的私生女。况且我今天也不是来和妳吵架的,烦请您尊脚让一让。”他斜睨一眼那张气红的娇颜,便将视线落至永昼身上。
“你──”
默芸的话被永昼打断,她扳着默芸的肩,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永昼藉由阶梯的落差俯视着他,那气度让暗璐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见到王后还不行礼?”扮演一个称职的丫鬟,默芸绝不会放弃这个要他屈膝的机会。
隐隐哼了一声,暗璐最后还是遵循礼仪的向永昼下跪,毕竟他是这个国家的左相,而她是王后。
“参见王后。”
冷淡地看着这个前几日才在大殿上扯开喉咙指使他们下跪的男人,此时却双膝跪地向她行礼……真是讽刺。
“平身。”
“谢王后。”暗璐缓缓站了起来,拍拍官服下襬,却迟迟未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