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神情古怪地抬眸看了这个多年宿敌一眼,像在瞧一头从没见过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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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皓夜空,幽深亘古,征战千里的朔风,已逐渐转了薰然欲醉的暖意。
必山的月,边塞的酒,皓月长空,旌旗鼓猎,战袍飞扬,豪情满怀的热血人。
梁宜举杯一饮而尽,朗声长吟:“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卫厨子慨然长歌:“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望月看一眼杯中水酒,又仰头遥望南方,幽幽叹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是个粗人,诗词念得不多,但也知道一句。”景千里向望月一举杯,朗朗笑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望月莞尔,“不敢当。”他知景千里虽然为了与他一决高下,什么阴损的手段都使过,但对于自己多年来捍卫边关的行为却素来甚为敬服。
相夏至打了个哈欠,“我去睡觉——”见几人瞪她,不由好笑,“你们喝了大半夜的酒,不累吗?”
卫厨子跳了起来,“相居士,你这时扫兴就太说不过去啦!”
“我可算不得美人,还能助你们酒兴不成?”见梁宜与卫厨子仍是瞪她,她只好识时务地端起一杯酒,笑笑说:“那我也凑兴来一首好了,”
她指尖轻叩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像古老的酒酝酿出优美的韵,她悠悠徐徐地吟哦:“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
几人皆默然,他们在边关为保河山,流血流汗,寸土不让,而京中达官显贵仍然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朝里宦官横行,道消魔长,主和声日盛,主战派苦撑难支,连部分粮草都要由民间捐集献出。
谁心头都有不平,都有愤慨,但一腔热血,激昂澎湃,哪个甘心锦绣山河沦陷,哪个情愿国亡家覆亲人离散。
所以只有战,没有退;只能死,不能降!
景千里笑道:“反正都是为了国家社稷,朝廷兴复,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拍拍望月的肩,“你我争斗多年,这点上却还是一条道上的人。”
望月却睨了他一眼,傲然道:“你保的是朱姓天子,我护的是大明百姓,有什么一样!”
景千里愕然结舌,苦笑道:“你知不知道,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拿你问罪,押解回京,直接下狱。”
“我知道。”望月仰头干一大杯,掷杯笑道,“但你不会。”
“你又怎知我不会?”
“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宁愿与我堂堂正正一决生死,也不屑口舌弄人,让我死得窝囊。”望月长身而起,朗声道,“夜深了,都回去睡吧。”
卫厨子与梁宜向来惟望月命是从,自动起身,相夏至更是求之不得,只有景千里豪兴不减,举起手里一口酒坛,“我从边城过来,特地买了一坛上好竹叶青酒,不辞劳苦带到军里,怎么也要尝上一口再说。”他拍开封纸笑道,“这里面的竹叶青蛇可是整整泡了一年的……”
话未说完,坛里一道黑影闪电般射出,几人皆惊,梁宜忍不住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竹筷已将黑影射到树上,原来正是那条据说“整整泡了一年的”竹叶青蛇。
卫厨子咋舌,“景大人,您确定泡酒时蛇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清楚,这酒可不是我泡的。”景千里随口答,他只注意望月的手,修长有力,是使剑的手。他越看越不由赞道,“好快的剑,真想现在就与你较量一番。”竹筷在他手里,也是剑。
望月微哂,“我目前没有心情,何况,我不是救你。”
知他是为护其他三人免遭蛇噬,景千里不在意地笑:“没关系,我等你打完这一仗。”
竹叶青蛇这一“死而复生”,谁都没了喝酒的兴致,各自拂拂衣袖回去睡觉,剩下一桌杯盘狼藉,明日自有人收。
望月却独自静立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时,发现还剩一人也没有走,正饶有兴致地观察钉在树上的蛇尸。
“有什么好看的?”
“它真的已经死了吗?”相夏至研究般左看右看,“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蛇没有脚。”
“啧,望侯爷,蛇没有脚,可是有鳞片,我们不妨自动推演为百鳞之虫,死而不僵。”
见她一本正经,望月不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亏你推演得出。”
“研习易理经数,奇门五行,就是要推演运算,才能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生生不息,无穷无竭。”
“你是这方面的能人,我说不过你。”
相夏至微耸了下鼻尖,又去研究那条蛇尸,“它既然在酒里泡了一年,怎会这么久还没有死?世事玄妙,无奇不有,真是怪哉……啊哟!”
望月大步向前,“怎么了?”
“它咬我!”她惊骇地掩着左颊,跳向望月,“它还没死!”
望月手指疾弹,一股劲力直击蛇七寸,蛇扭了几扭,高昂的头这才瘫了下去。
“糟了糟了,快去向军医要点解蛇毒粉,老天爷,迟了我就死了!”相夏至捂着脸颊,腿却不争气地软绵绵提不起劲。
“小声些,全军的人都快被你吵醒了。”望月大掌一探,将她拎过来,“我看看。”
拨开她颊边的乱发,露出轮廓柔和的脸,颧上有一痕淡淡的红印,没有齿孔。他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释然道:“蛇牙已经拔了,没有咬伤你。”
相夏至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虽然我今年流年不利,不是病就是伤,但所幸还没有什么大难。”
她这样朗然一笑时,眉展眼弯,唇角翘起,给人一种月白风清的舒扬感觉,本不算特别出众的脸孔霎时间清丽起来,像这一天一地的皎洁月光,就连颊上那一痕红印,也分外地明艳娇媚起来。
望月别过跟,温声道:“你功夫倒好,白天在帐里说晕就晕了,刚才受了惊吓,又说笑就笑。”
她不满地抗议:“侯爷,我白天时晕倒是为免你一场恶斗,刚才受了惊,你说不要紧,我就信你哪。”
望月一笑,“是是,我该多谢你,谢你助我、信我。”
相夏至静静看了他好半晌,忽然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家不能回,有亲不敢认,你悔不悔?”
他也凝重地回看她,若是十年前,他自会坚定不移地答一句:“不悔!”而如今,他只能感慨万千地叹一声——
“不悔。”
她笑了,眼里忽地流出一种带点恶意的光芒。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对你有一点打击,我本来不想说的,可你一副百折不回、无坚不摧的样子,让我很有一点想打击你的。”
望月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这是什么话,你想告诉我什么事?”
她又想了一想,“还是不要说了,等这场仗打完,我再告诉你。”
“哪有这样的?不说又要说,说又吞吞吐吐。”
相夏至扬眉一笑,“你要提前知道?”手倏地向他腰间探去,“好呀,拿剑来换。”
望月及时按住她的手,微愕道:“你干什么?”
“我瞧瞧你的剑,上次在瓦剌军里,我看见了,那就是你昔日名动天下的剑,是不是?”
此刻的她,有点像个要不到糖果而正在耍赖的孩子,谄笑的脸让人不忍冷颜以对,望月只好说:“它在铠甲里面,现在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