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定……是因事耽搁了,才没有寻来……”语声哽咽,泪盈于睫,崔莺莺绞紧衣袖,止不住一颗芳心浮啊沉沉,飘悠悠悬在半空,找不到安心的定处。
红娘垂下眸子,一时也无言安慰,她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动了情,将颗心寄托在一纸轻鸿上,执着不舍的;也不管能不能望到将来。
她就对自己的来日没什么想望,没考虑过嫁人之类的打算,因为经历过深切的绝望煎熬,也就由此不再有什么渴望的希冀。
掉了一阵泪,崔莺莺强笑道:“夜深了,你回房睡吧,厨娘准备的宵夜也不用送了,我不饿,吃不下。”
红娘点了点头,服侍她更衣躺下,见她闭目睡去,这才端着烛台出了房门。
时近三更,各处厮仆早已歇息,灯盏均熄了,只剩长廊中每隔数步悬在檐上的灯笼还绽着幽幽的光芒,那是长年不熄的灯火,是崔府向来的旧例,这习俗是为她壮了胆子,不然她是不敢独自在夜里回到西厢最内侧自己的那间房的。
莺莺向来有吃宵夜的习惯,因此老夫人特意命人在西厢院中另辟了厨房,方便小姐夜间用饭。那时其他下人已经睡了,均是由她到厨房取了早已备好的糕点送到莺莺房中。
习惯性地走近厨房,临到了门前才记起莺莺说过不用宵夜了,不禁恍然地一拍额,才要转身,却听见厨房里传出细微的窸窣声,似是有人在里面。
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那声音忽然停止,显然原本就寂静的夜更加悄然无声。
许是哪个丫环半夜饿了去寻东西吃吧?
明知没什么大惊小敝的,她的汗毛就是忍不住坚起来,脑里晃过一幕幕狰狞恐怖的妖鬼邪神画面。都怪小姐,没事给她讲什么《山海经》里的传奇故事,害她现在腿都有点发颤了!
靶觉门内似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瞧,她偷偷缩了下肩,准备落荒而逃。
“咦,是你啊,进来进来!”
听到门内的男声,她一怔,不由月兑口而出:“少爷?”
崔府人丁单薄,崔大人过世后,只遗下一子一女,少公子欢郎年仅十六,比莺莺小姐幼上两岁,虽为富家子弟,却颇是平易近人。
只是他随老夫人住在东厢,怎会三更半夜地溜进西厢厨房?
“少爷是饿了吗?”红娘举起烛台轻问。
什“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青肿的脸,嘴里还可笑地衔了块着实不小的点心。
“哪个少爷?是我啊,你辨不出谁是谁吗?还是我的声音挺像你们家少爷的?”他一手拿下口中咬着的糕点,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
“你……”这张淤肿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脸……嗯,似曾相识。
“我?”他气结地逼近她半尺,“你又不认得我啦?”
哦哦,好凶的声音,丑丑的略有些扭曲的笑容,眼熟。
“你是……”她迟疑地确认。
“想起来没有?”他另一只手放开原本正捂着的门框,想将她拎得更近些,才触到她的肩头,就被她下意识地拍开。
不经大脑的行为,粗率不避嫌的举动,啊……认得!
“你再杵在外头,我就被人瞧见啦。”他三两口将点心扫光,一伸手极快地将她拽进门里,再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扉。见她忙惊慌地护住差点熄掉的烛火,不由伸出手掌拢住烛焰,挡掉流动的微风,待烛焰稳定后才轻道:“你还是恁地怕黑啊?”
红娘心中微微一暖,这个有些古怪又好笑的男子,竟会这样细心而体贴,连声音都如此柔和亲切。
垂了下眸子,才发觉他的手为拢住烛芯而挨她极近,几乎要触到她胸口,赶紧退开一步。
他仍是没什么顾忌地靠近她,拉她一同蹲,不知从哪里模来一只精致的食盒,颇有些兴奋地打开,露出只剩下一半点心的内层。
“崔府的厨子真是挺不错的,你们从哪里聘来的,挖走他要多少银子?”他心满意足地填了块糖十凉糕人口,又顺便送一块给她。
“我不吃……块,这是小姐的消夜,你莫要乱动!”才发觉不对劲儿,红娘忙去抢救剩下为数不多的点心。
他居然很无耻地再抢回去,“有没有先来后到啊你,这是我先找到的!”
红娘瞪他,“我没唤人捉你这贼子已经很留情面了,你还敢跟我提先来后到!”
他不服气地又一块枣子糕,“莫要血口喷人,我哪里像贼子?”
“全身上下都像!”瞧着他一身上好衣料却毫不在意地盘膝坐在地上,红娘忍不住骂道:“半夜三更暗潜入他人府宅偷吃姑娘家的宵夜,不是贼子是什么!”
“我是被人硬拖来的,而且我饿啊!”他低声咕哝一句,见红娘冷淡地睨着他,不由狰狞地嘿嘿笑几声,“姑娘,你还没见过真正的贼子吧?那种污人清白,残忍冷酷的歹徒,见到你这种深夜孤身一人,俊俏又弱质的女子,是不会放过的!”
他作势要狞笑着扑过去,却被“弱质女子”那纤纤玉手握起的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拳头一拳揍了回去。
“我开玩笑的,你干什么这么用力!”他捂着被打的额头低低惨叱哀怨地再塞一块松籽糕进口。
这人!红娘好气又好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不庄不谨,没个正经儿,与世人口中所称道的“谦谦君子,堂堂男儿”标准截然不符,却让她轻松而安心,竟端不出在其他人面前那般庄肃姿态。
眼见他将整整一盒糕点全部吃光,而她的腿也蹲得渐有些酸麻,红娘执着烛台站起身,“你吃也吃饱了,趁还没有人发觉,你快走吧。”
他也拍拍袍子上的灰尘站起,却不见有要走的意思。
红娘皱眉,“你还在磨蹭什么?若来了别人,真将你当作贼人扭送官府,你便有十张嘴也讲不清。”
“我在等人。”他将食盒放回原处,又四处打量后房各处摆设见了墙角的水缸,立即过去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灌下肚。
“你的同伙吗?”红娘淡淡地随口道。
“不,是个……和尚。”他青淤的伤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像是极愉悦。
红娘却无心再追问,夜色已深,早过了她通常歇息的时辰,她若再不睡,恐怕这一夜就难以人眠。
“那你继续等吧。”最好别闲得到处逛再起骚动,到时扯出她与其有些牵连就麻烦了,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不想惹事生非,平地起波澜。
她不再瞧他,径自出了门,穿过半个庭院,来到自己房前。那是西厢最内侧的房间,本因僻静拨给杂役的粗使丫环住,她却专程讨了来住,是由于窗前垂柳枝头繁茂,几能完全遮住她房中彻夜不熄的灯火。
虽然府里人对她夜里睡时也点灯的习惯早已见怪不怪,但她仍是不愿以灯火扰人,向来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也就不爱烦扰他人,一切尽量自行解决。
才进门,就发现有些异样,一回头竟霍地发现那人就跟在身后,正随她一脚跨进门内,吓得她低叫一声,手中烛台差点落地。
“哎哟,吓到我,你叫什么!”他倒似也受了惊般猛然一顿,急忙稳住歪倒的蜡烛,重插回烛台里。
“你……”才说了一个字,已被他连推带蹭地挤进门里,然后完全不问她意见地随手带上门。
红娘张了张嘴,却斥不出口。夜深人静的,房里进了一个陌生男子,照理早该大声疾呼,或是干脆用扫把揍他出门,可是见他眯着眼讨好地笑着,尽避仍是丑丑的笑容,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