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这么大声。”她淡淡叹了口气,“大哥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
晚上时,好事的卢射阳乐孜孜跑来听故事。所谓白岫的来历身世,烛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热衷,只有卢射阳很感兴趣地寻根问底,甚至兴奋热诚地鼓吹白岫回去认亲。
“阿齐亚,你说阿岫祖上是正黄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贵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没有血脉关系?你一定见过宫里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贵又俊俏?”
他激动不已振奋万分,身体横过桌面探到白岫跟前,两眼哔哔冒星星,“我这辈子还没交过当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卫是几品官?你家里大不大?皇宫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禄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说,你将来回去了,别忘提携小弟一下,混个一官半职,有了俸银,我也不用急我这老婆本……”
“卢大哥。”烛雁眨了下眼,缓缓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个、阿岫,我们明天再聊。”卢射阳依依不舍,从桌上爬起来,“阿齐亚,我到你那儿去,还有什么好玩的,你都告诉我好不。”
阿齐亚慢慢起身,盯着白岫清澈无垢的眼瞳,冷声道:“融隽,我不管你记不记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乌雅那里,你要有个交待。”
白岫安静地回看他,摇了摇头:“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这里。”
阿齐亚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两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齐亚你耐心些,别太激动。”卢射阳打着圆场,赶忙将阿齐亚推出去,“烛雁妹子,你也早点睡,我们就不打扰了……”
房里静悄悄的,烛雁手指搭在门栓上,看了看外头远去的两个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辉,映得门外台阶有些发白,她回头瞧着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边不动,透过袅袅升起的蜡烟,看站在门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烛雁的笑有点模糊。
“你信他的话吗?”他轻声道。
“我不知道。”烛雁氤氤淡笑,盯着自己搭在门栓上的指尖,指甲长了,该修剪了。
“他说我是满人,生在京里,娶过妻,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
满人,正黄旗,瓜尔佳氏,协从大学士关禄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卫,成亲当天赶往皇宫护驾,自此失踪,转瞬荏苒七年……
这个人是谁?高官显贵,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单纯孩子气的大哥有什么关系?
一个远在京城,千里之遥;一个近在眼前,咫尺之间。
一个失踪已久,生死未明;一个鲜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么凭据,证明他们是同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白岫来到近前,好奇问她。
“我在想,‘融隽’这名字,也很好听。”
眼里迷离,笑容轻忽,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自己都听不清。
“好不好听,与我们何干。”
“是啊,与我们何干……”
“烛雁,你怎么了?”
她有点恍惚,一阵阵冷汗袭来,内腑里绞着隐痛,缓慢蹲,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担忧地模模她额头:“不舒服吗?”
她盯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那么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着、会笑、会说话、会生气、会陪她一起与大黄玩闹,不是那个冰冷的、命悬一线的、漆黑夜里随时会死去的陌生少年。
轻柔抱住他头颈,她闭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后,她追着阿爹问了许久,终于逼问出大哥的来历。
皇宫外,护城河,从帝苑哪个内湖水渠漂流而来?
谁这样残忍,将她的兄长坠了石头,数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让他永远葬身冰冷漆黑淤泥里?
绳子松了,没有绑住,才随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她后背,兄长闷在她怀里困惑问,“烛雁,是不是你哪里疼?”
是的,她心里疼,疼得缩成一团,也抑不住虚软痉挛的疼痛。可怜的大哥,你在黑暗里挣扎了多久,彻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内间床上,白岫帮她月兑鞋盖被,关切地问:“现在怎么样?”
“大哥,你陪我躺一会儿。”
“好。”白岫没有迟疑,在她身边和衣而卧,轻声应着,“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紧紧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当初那个夜里,她也是这样躺在旁边,那时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为他暖一暖,大哥也许会少受些苦。
而,为什么,明明是多年前早该被大哥遗忘的记忆,却让现在的她仿佛经历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烛雁,那个……”
白岫小声咕哝,想要移一移,却动不得。怀里的烛雁那么娇小,那么柔软,紧紧贴着他,让他浑身发热,有点不对劲起来。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欢,想就这样一直抱着烛雁,抱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只是,那点不对劲隐隐扩大开来,扩大到蠢蠢欲动,想要、想要窥探密密包裹的衣裳里面,柔软的烛雁是用什么做的,会不会像雪白绵软的面团一样,揉一揉就会变个形状?
烛雁,好像……是我有点不舒服。
身上不仅发热,而且酥绵绵的,好想现在就翻个身,压一压揉一揉面团样的可爱烛雁。
可是,烛雁睡着了,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嘀咕着,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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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烛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装,白岫愕然不已,拧着脾气连饭也不吃。卢射阳好心来劝,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白岫就是不吭声,卢射阳悲惨地发现自己又饿了,只好去厨房再讨了饭菜,蹲在白岫房门口努力扒。
直到烛雁从时汉庭亲戚家回来,得知白岫两餐未动,过来瞧他时,他才终于肯开口说话。
“我又不是阿齐亚说的那个谁,去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认错人,去看一看也好。”
见白岫很不高兴地沉默伫立,她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没有认错,这么多年,家里人定然一直盼着你,惦记着你,怎么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记得别的家人。”
“大哥,你也说不记得,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做儿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们该多难过。”
白岫犹豫一下:“阿齐亚说那个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还有乌雅。”烛雁瞧着房门口大口填饭的卢射阳,一字一句轻声道,“她等了你七年,你应该去见她。”
“她等的是那个人,不是我,我又不识得她……”他忽然顿住,奇怪地看着烛雁,“如果真的是我,烛雁怎么想?”
“怎么想?”她怔怔地,低了头,果真试着用力想了下。脑里混混的,似乎失忆的是她,什么都想不出,只能勉强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识抬头,赫然见白岫面色沉郁,狠狠瞪着她。
她眨了眨眼,有点吃惊,还没等说话,白岫已恼怒地一连“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烛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还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越想越气苦,白岫藏在被里,昏沉沉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个所谓的“家”,不必被强迫去见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会……被烛雁抛弃,听她那么无情说着“那是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