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将养也不是丝毫不见起效的,至少他会看人了,也会偶尔发出单音字,最让佟家阿爹椎胸顿足的是:他说出的第一个词不是“爹”,而是——“丫儿”。
烛雁将白岫扶起靠在墙上,他在看自己,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他现在能认得一些人,像爹和她,邻居泰占大哥、时老先生及其独子汉庭哥,因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对,他便很明显地尤为亲近依赖她,每天大早一醒来,就用眼神示意要找她,像只刚月兑壳的鸡雏。
褥里暖乎乎的,烛雁睡意未褪,将被子拉起来覆在他和自己身上,围得密不透风,趁佟老头在外头通炉子生火,偷偷倚着白岫肩头再打会儿瞌睡。感觉才一合眼的功夫,狡猾的阿爹就在屋外敲窗棂:“还睡还睡?太阳都老高了!”
好烦……烛雁决定今天再教白岫说两个字,气翻她那啰嗦偏心的阿爹。
※※※
“烛——雁——”
拉起他的手,将指月复抵在自己的唇上,让他感觉口型变化:“烛——”
白岫安静地看着她,眼瞳如初生稚儿一般纯净清澈。
“雁——”执着他指尖,抚在她咽喉处,让他感受声音的震动。
他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玩,渴盼地盯着烛雁,希望她再次重复,等待那一刹传来的有趣触感。
“来,你也说:烛——”烛雁把他的手放回他自己咽喉上,拉长音调地教着:“烛——雁——”
他不肯了,皱着眉,垂下眼,拒绝学习。
“好吧……”烛雁妥协,重新换位置,“跟我学:雁——”
白岫全神贯注地观察她的颈子,完全置她的苦心于不顾,半个音也不发。
烛雁微恼,戳一下他的头,嗔斥“真笨!”
这一句他却像是听懂了,受伤地看过来,委屈的眼神让烛雁禁不住发噱,将笑忍回去,板着脸道:“你想在这白吃白住一辈子不成?早点学会说话走路,我也好放心跟爹进山,再不学,明天就把你扔进山里喂狼!”
威胁恐吓完毕,再教时,他果然乖很多,只是仍不大开口。教了快一整天,他也没学会,烛雁累得口干舌燥,有些气地一点他额:“笨笨笨!”穿鞋下地去给炉灶添柴。
“烛雁,烛雁,你在不在?”
有人在院里喊她,是汉庭哥。
开门让他进屋,他犹豫一下才走进来,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经知道避嫌了。“白大哥在吧?”
烛雁奇怪地看了眼时汉庭:“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
他有点尴尬:“那,佟伯打猎还没回来?”
烛雁戳破他的拐弯抹角:“你到底是来找谁的?”
时汉庭语塞,顿了一阵方道:“是我爹让我来问,你今天怎么没过去习字?”
“啊,我忘了。”烛雁才恍想起来,她多半天陪着白岫,竟误了去时家学字的时辰,“我在教大哥说话。”
时汉庭瞥了下炕里靠墙而坐的人,“这么久都不见效果,白花了多少力气,也不知他是不想学还是学不会。再说,看他不急不燥的,就不想早一天恢复回去看看家里人?”
烛雁蹙眉,注意到白岫垂下眼睫,像是不大欢喜,他已能从别人语气中听出喜恶爱憎,如同渐渐月兑离蒙昧的胎期。一岁半岁的婴儿都会看人脸色,何况已入成年的他,一旦他能说会走,就会离此回京了罢,他的家人父母……该有多焦急盼他归返。
她坐上炕沿,仔细看着白岫隽逸的眉眼,淡淡笑,“大哥生得很俊。”
整整他领口衣襟,“也很聪明,现在只是忘了怎么说话走路写字,等有一天想起来了,会比汉庭哥说得还好,走得还快,唔、比汉庭哥识的字更多,比爹的功夫还强。天上的海东青,地上的梅花鹿,大哥都会轻轻松松捕到。”
白岫抬起眼,清清澈澈地看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但他喜欢烛雁这样柔声和气地同他说话,喜欢赞扬鼓励的语调,温暖和煦的眼神,轻柔关切的抚触。
于是他唇角稍弯,也笑。
烛雁总觉得奇怪,这个不知来历逢难重生的人,仿佛刚刚出世的婴儿,一切反应都那么纯粹明净,简单如白纸。
时汉庭哭笑不得,“好好,他将来什么都比我强。”佟家一老一小对这个捡来的外人倒真是好得如同自家血骨。
“烛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过不过去?”
她想了想:“不去了,今天我爹可能回来早,我要早些烧饭。”
时汉庭点点头,告辞出屋。天色尚不晚,烛雁便搀白岫下炕学走路。
说是走路,实际是架着他缓缓挪动,父女俩每天为他按摩数遍,他的腿才没有萎缩变形,烛雁一直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奇迹般恢复如常,以让她月兑离日日被砸的悲惨命运……一个没扶住,他又倒了,连带砸扁可怜柔弱的她。
好在这次栽在炕边,没摔在冰凉的地上。
“压死我了!”烛雁费力地要从他身下挣出来,他却觉得有趣似的,喉咙里挤出“咕”地一声笑。
“还笑,你移一下……”唉,跟他抱怨有什么用,他又不会动。烛雁挣不起来,没多想地脚下一勾他腿,臂上使了巧劲半推,他便歪倒跌落在地。
料他当初行走自如时,必不会想到今日如此狼狈,烛雁有些愧疚地去扶他,却见他只是无辜地看着自己,并无半分懊恼困窘之色,心里不由更觉怪异。
难道他起先就是瘫痪成疾的?看他学说学走均如幼儿;除了声调中明显的憎恶,听不出复杂语意;写了字给他看,他便像是费心回想——他究竟是因暂时失语而无法表达,还是……他本就是个痴傻之人?
爹说他是习过武的,且底子不薄,一个傻子怎会学得一身好功夫,又怎会溺水几近身亡?
“你不恢复,就会一直住在家里;家里要真是一辈子养你……”烛雁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会嫁不出去。”
将白岫安置在炕里,他不肯躺,就依他,让他倚墙而坐。烛雁回到自己住的西屋,偎着被褥做女红。炕烧得很热,屋里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就犯了困,随手将针线花绷放到旁边,决定在阿爹回来之前再偷睡一小会儿。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惬意,睁开眼时,夕照如金隔窗投入,灿烂炫目。窗棂框影斜映在炕面,一格一格疏落有致。
有个人,全身沐在夕照灿亮下,向她微微含笑,让她一时恍惚,疑似梦中。
那是白岫。
他竟自然如常地站在炕边,暮阳的光亮射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金色,修眉长睫,说不出的好看。
他缓慢眨了一下眼,极清晰地唤了声:
“烛雁。”
第2章(1)
初春时分,万物复苏盟新,然而关东这一片天地,却暂时看不到一丝盎然绿意。大地苍涩依旧,积雪尚未化尽,白山黑水沉寂困顿如冬时,要过了清明时节才能见得花红柳碧,燕子回归。
但屯里的孩子们已经活跃起来,像新出生的小雀,蹦着、跳着、叽喳着。又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和日丽,中午的太阳暖得让人打心里头舒坦,再懒散的人也禁不住出门透透气,感受一下春的蓬勃生机。
半坡地上,一群孩伢子笑着嚷着在做游戏,从五六岁到十三四的都有,有男有女,有满有汉。这里长年满汉混居,多能和睦相处,汉风满俗相互交织融合,渗入寻常日子的方方面面。
孩子们手牵手站成两排,一方与另一方相距三丈,向着对面一排齐声喊唱——
急急令
走马城
马城开
打发信使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