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站在他旁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球衣,视线看天,谁也不看,各路公交车来来去去,他也不坐车,不知道站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突然倒了下去,车站起了一阵喧哗,有人拨打了120。120急救车到达以后,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晕倒,医生护士一阵手忙脚乱,突然一个孩子大哭起来,他膝盖有个小伤口开始流血,车站又是一阵大哗。
到急救车开走的时候,带走了四个人,都是原来身上有病,突然发病晕倒。
中心广场的车站空了许多,路人似乎觉得这里不祥,下意识地纷纷离开。几辆车的班次过去,中心广场饼了上班的时间,人是越来越少了。
又一辆421路公交车开来,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一个戴着米白和咖啡色格子围巾,身穿米色外套的年轻人下了车。
红色头发的人也不看他,眼睛看着天,不知在看些什么。
桑菟之很顺利地站在“戾”的身边,他比“戾”矮了一个头,那只“戾”化成的人非常高大。身体魁梧,除了丹红色头发,满脸都是胡碴,似乎十分颓废,又像十分野性。
“嗨?”桑菟之扬起眉,对他挥了挥手。
戾转过头来,“什么事?”
出乎桑菟之的意料,戾的声音沉着、稳重、简洁有力,仿佛头脑十分冷静,和莫明紫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事,只是……”原来以为自己很会说话的,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挑起眼角笑。
“长成这样,不要随便对人搭讪。”戾沉声说,随后抬起头看天,一动不动。
他一直觉得坏人不是绝对坏的,戾的这一句话让他感动了一下,记住了,“你在等人吗?”
“我听说这个城里有个人杀死了马月复。”戾说,“我在找他。”
他说:“小薇死了。”
戾转过头,眼睛睁得很圆,非常吃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他被我杀死了。”
戾丹红色的头发似乎一瞬间长了一长,“你——”
桑菟之脚下一道皎洁如月光的光线悠悠亮起,在戾和他自己旁边划了一个圈,光线缓缓自地下漫起,在头顶愈合,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抽了抽鼻子,视线转回看着蓝天,“麝月界——你是——駮兽!”
桑菟之额头的角慢慢长出,看到麝月界隔离了戾和行人,觉得有点放心,“你没有闻到駮的味道?”
“你身上没有味道。”戾被圈了起来,但并不惊惶,只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更沉着有力地说,“你杀死了那个男人?”
“我得到了他的力量。”桑菟之说,“你是戾兽,走入人群一定会给人带来疫病,还是回去吧。”
“我不想杀人,只是出来走走。”戾说,“你想吃了我?你吃了那个男人?”
“只要你回去你该待的地方,我从来不喜欢吃人。”桑菟之说。
“既然他己经被你吃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了。”戾的视线突然从天空收了回来,转头大步就走。
“等一下,你想和小薇说什么?”桑菟之又大出意料之外,“你特地来找他,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已经死了,你能做主吗?”戾的语气带着嘲弄,停下脚步。
如果是从前,他一定不回答,站在旁边笑,但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能。”
“木法雨疯了,他在猎杀同类。”戾站定,回过头来,语气很肯定、平稳、慎重,“他不肯吃人,他吃同类。”
桑菟之的眼睛在笑,“他不肯吃人?”
“他逼得同类在城里和山里到处乱窜,”戾说,“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能的话,赶快杀了他,否则到这里来的同类会越来越多。”
桑菟之的眼睛仍然在笑,“这个世界真的没办法让人偷懒啊,谢谢你。”麝月界缓缓浮起,两个人的身影在旁人眼里消失,很快出了城郊。
☆☆☆
钟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今天没有课,教授出差开会去了。顾绿章提着两个袋子下了出租车,望着城郊的钟商山。
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很多事、太多事。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慢慢地走近鹤园,每走近一步,她就觉得国雪仍旧在那里,从未复活、从未咬过她、从未做出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仍旧稳重、严肃、平静地在那里面,可以指导她,往后直至一生该如何生活。
那条很久很久都没有绣好的围巾,已经绣好了。她慢慢从袋子里拿出那条绣了《古结爱》的围巾,渐变的紫色依然明亮,上面“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每个字都绣得很认真。无意识地将围巾打在国雪的墓碑上,那柔软的触觉随着冬天的冷风摇晃,被吹得猎猎飞扬,凄凉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各种各样的国雪从眼前掠过,她刹那间看见了国雪这二十几年做过的事,读书、考试、读书、考试……他一直那么优秀,他有理想,他善良他正直,是她……不够爱他不会爱他。
柄雪咬她那一幕,面目狰狞那一瞬,她终于清晰地回忆起来,望着国雪墓碑上那张表情严肃的照片,他一定痛苦至极、一定在怪她……那时候他一定在怪她……怪她放任他一个人,所以才在忍耐不住的时候咬了她,他很痛苦、太失望、等待太久了,所以才会崩溃……她……以为没事。
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浮动,我错了,可是不知道怎么道歉,怎么补救,怎么挽回……国雪你一定要等到崩溃……才肯承认你也脆弱你也要帮助吗?我……我不懂事,我不会爱你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口要求,……也不肯骂我……而是等到恨我?
我们真是太愚蠢了……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极的墓碑上,眼泪顺着手肘滑了下来,滑进衣袖里面,比冰还冷,从前不知道什么叫做“伤心欲狂”,从前真的不知道……呵呵……从前我们生活在梦里……她额头抵着国雪的墓碑,冰凉彻骨,泪如泉涌,失声而笑。
“咯啦”一声,有种声音从坟墓中传来,她开始没有注意,再过了一会儿,有种奇怪的声音又在坟墓里响了起来,像有个欢乐的声音在坟里唱歌。她呆呆地看着国雪的坟墓,一瞬间觉得毛骨悚然……随着那些奇怪的歌声,有些宝蓝色的东西从坟墓的士层中籁籁爬出,竖起了翅膀——硃蛾……她骤然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一个人,一个衣着整齐笔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宝蓝色的东西在他头顶高处蹁跹而过,如幽灵般忽隐忽现,她看见的人有半张脸像国雪、半张脸像木法雨……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依稀含着晶莹的部分,有经历了千折万磨无比疲惫仍旧无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长,紧抿着不肯轻易流露的情感。另一只眼睛睁着,眼色很冷漠,一点蓝色的莹光在那眼睛深处闪烁,仿佛是千百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在那蓝色血湖中挣扎,直至死亡。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虽然一只眼睛闭着,却不容易看出那是两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睁开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个“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戴在鼻梁上,“嗯……”他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并没有说什么,看了一眼墓碑上扎的围巾,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