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味馆的隔壁是间非常狭小的蛋糕店,里面提供的座位只有一桌两椅。但是因为蛋糕店的蛋糕做得很好,价格也不贵,又在异味馆旁边,里面那一桌两椅的座位一贯是炙手可热,学生们常常打电话预约座位,八点钟以后肯定是没有座位了。蛋糕店对面是学校后门,斜对面是动感剧院,右边是异味馆,左边是学生街,过了这个店可就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了。
彼绿章现在就和沈方呆呆地坐在蛋糕店里那一桌两椅的位置上,各自对着面前精致的蛋糕发愣。他们之所以能坐到这两个位置,不是因为沈方神通广大或者顾绿章特别斯文有礼,而是因为最近钟商市怪事连连,不大太平,敢出来玩耍的年轻人少了很多。
“凤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桑。”顾绿章轻声说。
“应该能吧?”沈方犹豫地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次说得比一次茫然,蛋糕店外倾盆大雨下得令人胆寒,雨声喧哗得听不清耳语,但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都知道对方神不守舍。
小桑昨天是为了救大家才吃下那只蝴蝶的。
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来异味馆坐?”蛋糕店门口有人影一闪,一把雨伞收了起来,不过是走了几步路,那伞上的雨水已在店门口流了一地。“草薇在泡茶了,过来坐吧。”
彼绿章微微一颤,去异味馆?李凤扆说唐草薇有礼物送给她的那天,她终于还是因为恐惧没有去异味馆。
是明紫死去的地方,那是个凶杀场,她和小薇都是凶手……
“过来吧,草薇有礼物送给你。”李凤扆看着她微笑,那双眼睛充满包容感,像是很理解她的感受,让她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去的话一定要后悔的哦。”
“小桑呢?”沈方问,“你找到他了?”
李凤扆含笑点头。
沈方以惊叹的眼光看着李凤扆,“凤扆,原来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拖地板擦玻璃泡茶修理东西以外,你运气还不是普通的好!我和绿章找不到小桑,你居然找到了!”一把奔过来抓住李凤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唐川边。”李凤扆说。
唐川?顾绿章全身一震,那种奇异的敏感又自脚踝蔓延到后颈,唐川——国雪死去的地方,和钟商市的种种怪事,和那个很像国雪的男人,和小桑的失踪,究竟有什么关系?
“唐川边?”沈方自言自语,“小桑从来不去唐川边,那里是情侣圣地,没有好男人的地方他才不去。”
李凤扆笑而不答,“走吧,去异味馆坐坐。”
彼绿章迟疑,李凤扆拍了拍她的肩,首先走了出去,打开了雨伞。
凤扆的气息,温暖得像哥哥、像长辈,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的迟疑和犹豫在增多——李凤扆从容宽厚的气度,让她觉得自己害怕唐草薇和逃避异味馆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自己以为很重要,在大人眼里却微不足道。曾经以为自己不是幼稚的女孩,但最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幼稚,甚至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理智一点。
异味馆的大门依然雕着不知是荷花还是莲花的长颈花卉,花下迷迷蒙蒙的不知是池塘还是河流。她跟着李凤扆踏上异味馆台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那些花卉和河流之间断痕清晰,竟然是整个大门碎了又拼装起来的样子,心里一阵错愕,不知是好笑,还是惊讶更多。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内一个东西,这一抬眼让她灵魂陡然间颤抖起来,“啊——”的一声低呼,她月兑口而出,“明紫?”
明紫!
沈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探头去看,“哪里哪里?”
异味馆里依然是那些死寂而华丽的古董,唐草薇长发刚洗,他平时总把头发套在衣裳里面,笔直端坐,让人看不出他有一头长发,这时候长发刚洗,顾绿章才发现他长发及腰,笔直乌黑,光可照人。他穿着顾家绣房做的“万菊图”睡衣,那暗绿色绸缎衣服上绣满了各类颜色明艳的珍贵菊花品种,站在异味馆中堂那张紫檀桌边,双眼直视打开的大门,手指轻轻抚模着桌上一只黑猫。
一只非常娇小的黑猫,不会比手掌大多少,毛色黑亮,毛尖似微微闪着金光,那猫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眼睫乌黑,十分漂亮——那是一双人的眼睛。
那就是明紫!
彼绿章第一眼看到这只黑猫月兑口而出“明紫”,直觉强烈地告诉她这就是明紫!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这就是明紫!
唐草薇用那双黑瞳极黑、眼白极白的狭长眼睛看着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沈方和顾绿章都是一震,那声音就像发自自己胸口,“明紫,你选择哪一个做你的主人?”
黑猫柔顺地叫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像微风一吹就不知哪里去的蛛丝,身子一耸自桌上跳上了唐草薇肩头,一步一步顺着他手臂走下,直走到手背上的时候,它歪着头静静看顾绿章的眼睛。
她伸出了手臂,“明紫。”
“喵——”黑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从唐草薇的手背上跳到了顾绿章手里。它这一跳轻捷得棉花落地一样,没有半点声音,她也没有感觉到跳跃的重力,就像手里握了一卷丝绸那样,似沉、非沉。
“明紫的灵息暂时留在这块裙摆里。”唐草薇说,“等他重新修炼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以后,就能变化身。”
“裙摆?”沈方指着那只猫,“那不是只黑猫吗?
什么裙摆?“
唐草薇不看他,“你们仔细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唉?”沈方和顾绿章顿时目不转睛地去看那只猫,初看是一只猫,再看还是一只猫,看着看着——看着久了,眼前突然弥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那是一只工笔画的猫,被绣在了丝绸上,又似乎那只猫还会变大变小——它不只有一双人的眼晴,还有一张人脸,身上布满条纹——是猫还是虎呢?那岂不就是那块绣着马月复的裙摆吗?
“颜色、光线、动作、错觉、影子……都能欺骗眼睛,但最能欺骗眼睛的东西,就是人本身。沈方你还只是二十岁的男孩,人们却都以为看见了三十岁的男人,欺骗人眼睛的东西、就是自己。”唐草薇慢慢地说,“即使充满了错觉,用眼睛仔细去看,幻觉只是幻觉,实物还是实物,没有改变。”
“那声音呢?”顾绿章仍然沉浸在看见“明紫”的震惊和一种突然沉静下来的感动之中,轻声问,“我听到了猫的声音。”
“明紫的灵息会直接和你交谈,这种‘声音’是别人听不见的,他已经选择你作为主人,你要保护他。”
唐草薇平淡地说。
“小薇。”顾绿章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前她不敢直视小薇的眼睛,觉得可怕,也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如果不能用最认真的心情看清这个男人,那才是对小薇最不尊敬的事。
唐草薇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毫无感情、黑白分明、眼瞳和睫毛的曲线完美无缺,就像他身后和身旁的古董那样闪闪发光而华丽死寂,他的脸颊依然白皙。但认真地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以后,她缓缓眨了眨眼睛,“小薇你不舒服吗?”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病气吧。她看到了笼罩在唐草薇身上的一层病气,就像他那些古董一样,虽然华丽至极,却已不是生命力旺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