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会发生很多事,历年都是如此。
桑菟之回家的时候,庭院里和他出去的时候一样紊乱。
杂草丛生的庭院里,只有那架钢琴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着无言润泽的光辉,像比情人更温柔的伴侣,虽然无语,却温暖如母亲。
他的手指慢慢地从黑白琴键上划过,声音由高到低,一声一声地响起,从极尖锐清脆,到极低沉恢弘,但怎么听,都一声声不和谐,一声声很孤独。倚靠在钢琴上,他把头抵在上面,一夜未眠,突然觉得很累,头很痛。
“其实你……其实你根本不必想要依靠别人……小桑你不是喜欢男人,你只不过喜欢男人给你的……安全感……”
他的眼睛在笑,绿章很勇敢,这句话好多人都想对他说,却从来没有人敢看着他的眼睛开口,别人都觉得……撕破了这层纸,他会发疯。
或者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会发疯的……
但是什么也沒有,人其实比自己想的更有忍耐力。他一直给自己借口想要被保护被接受……被爱……在各种各样的人那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那种感觉……但或者在那样一个平淡无味的女生那里,竟然得到了……类似知己的声音。
那不是他想要的宽厚的爱,但是一种声音,一种……被真心关怀的声音,有些像他想要的那种……稳定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存在而且永远不会变的温暖。
他想要一座大山,而绿章却仿佛是……像那座山的石头。
头痛了,他其实两年没想过自己的事,甚至没想过任何事,浑浑噩噩潇潇洒洒地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但有一天想起什么来,又好像哪里都不好……
头痛……桑菟之从钢琴边站了起来,突然“啪”的一声响,他心里清楚是手里的手机跌到了地上,却没有力气去捡,片刻之间眼前一片空白,头痛爆炸般刹那扩散到全身。
似乎有几秒钟他失去意识,等他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天色竟然已经暗了。
他像在五秒钟内失去了五个小时的时间,怔怔地在钢琴边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庭院里多了一个人,“小薇?”
唐草薇手上戴着手套,手持花剪正在给他的小院子修剪花草,闻声抬起头,“嗯?”
“我……”桑菟之举起手按住自己的头,“怎么了?”
“老虎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唐草薇直起背,诡异地问,唇色在暗淡的光线中浓重得近乎黑色。
“老……虎……”桑菟之心跳加快,脑子里有些影像在闪动,好像真的有些老虎扑咬的记忆,但那怎么可能?“什么老虎?我……怎么了?”
唐草薇拖平的语调淡淡地说:“刚才钟商动物园死了一只老虎,有人说看到了一匹马在虎山跑过,那匹马的额头有个角。”他慢慢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按到桑菟之额头上,“就像这样的……白色的角。”
桑菟之像被直接触模了心脏,整个人惊了一下,本能地闪过他的手,“角?”
唐草薇拾起他庭院里的一片碎玻璃,斜对着他的眼睛,平淡地说:“这种带角的马叫做駮,也叫做独角兽。中国古代传说这种駮以狮子和老虎这类猛兽作为食物,是凶猛的动物。”
碎玻璃的反射中,桑菟之额头上赫然多了一个很小的凸起,白玉一样晶莹,从纹理和螺旋来看,那的的确确是一个角。他猛然拾起头看着唐草薇,“駮?”
唐草薇眼睛微闭,“駁,食狮虎的兽,也是会变人身,能在血亲中遗传的。”
桑菟之的眼睛笑了,笑得风情万种,“我如果是駮,怕駁的人,又是什么?”
唐草薇不睁眼,用轻而底气深沉的声音慢慢地说:“駮是狮虎的天敌。人面虎身的兽,自然是会害怕的。”
“人面虎身的兽。”桑菟之倚着钢琴笑,笑得像整个庭园都有白花开放四散飘落花辦,“你是在说马月复吗?”
“我在说莫明紫。”唐草薇缓缓睁开眼睛,眼瞳小而妖异,光彩黑而偏蓝,十分璀璨。
刹那间庭园似电闪雷鸣,被炸亮了半边天空。
桑菟之曾经引《山海经》说“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洛。有兽焉,其名曰马月复,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马月复是一种兽。
可以说是一种怪兽,也可以说是一种神兽。可变化人身,食人为生。避免被马月复捕食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不要惹怒它,另一个是供奉它。给马月复的供品必须是有毛的祭品,它食用了祭品,作为交换就要听供奉人的指挥。
但普通的马月复化为人身最多也就是三四岁孩子的样子,“莫明紫”却已经长到十五六岁的模样了。
他还是第一次化人。
他是一只不一般的马月复。
莫明紫甚至察觉到了桑菟之身上那八分之一的“駮”的血缘,而对“駮”的气息稍重时的桑菟之恐惧不已。
充满灵性的奇异的生灵,比之鬼魅遍布的古董毫不逊色。
是珍品。
“你想驯服他?”桑菟之沒有半点吃惊的表情,淡淡地说。
“嗨——”唐草薇面无表情地拖长音,尾音往上飘得几乎渺去,“所以不许你吃了他。”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桑菟之艳艳地笑。
“今天我救了你。”唐草薇也淡淡地说,“第一次变身的駮,觅食的时候是很危险的。你要更小心警察和记者,他们对杀死老虎的独角马都感兴趣。”
“你就不怕马月复再吃人?”桑菟之的眼睛在笑,“如果他吃了顾绿章呢?”
唐草薇闭上眼睛,转过身,低低而稳定的声音缓缓传来:“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薇,你不了解你自己,也不了解别人。”桑菟之手插在口袋里笑。
“哦?”唐草薇走到门口,背影纤细而色泽深沉。
“我不吃莫明紫,我是人,他也是人。”桑菟之倚着钢琴看他没入傍晚的暗色,剧烈跳动的心缓缓平息下来,伸手触模着自己头顶的“角”。
他见过駮。
所以相信这种事。
在他五岁的时候,看过爷爷房间里,有一只长角的黑马。
他是一只駮。
莫明紫是马月复。
天敌。
风雨巷。
李凤扆推着购物车,他借唐草薇在桑菟之那里的时间买了一点西红柿。那西红柿的颜色很红润漂亮,非常新鲜。风雨巷过路的男男女女多数都回头看他几眼,一个穿着白色唐装、推着购物车拿着西红柿的优雅男人,眼神温和如水,一看就知道是个居家好男人。
唐草薇从小巷里走出来,李凤扆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出来了,推着购物车往后转,正好和唐草薇在巷子口并肩,一步也不差,“怎么样?”
“没什么。”唐草薇闭着眼睛走路,仿佛能感觉风雨巷的任何障碍和气息,与李凤扆并肩走远。
天色已渐渐暗淡。
“吃饱了吗?”顾绿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孩子,居然能在面馆吃下十碗拉面,那简直都不正常了。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种淡淡的直觉,在这个奇怪的孩子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或者都不奇怪。
他是个谜。
“嗯。”莫明紫放下第十个碗,其实肚子还是饿,但是没有那么饿得要发狂。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给他食物的女人,这个“食物”,像小薇给他睡的被子,暖暖的,软软的,看起来很舒服,不像其他食物那么脏。而且她身上有他出生时候的味道,很怀念的味道,不太饿的时候不想吃她,只想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