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圣香可没想过他会突然住手,他本算好了聿修后退至门口,他就要绕道门口去拦住他,结果聿修突然停住,挡住了他本来以为有的空当,圣香只得拔空倒退,以免和聿修撞在一起。
聿修脸色一变,圣香临空倒退的身法固然应变神速,但是他的身后是大堂挂了开封地图的木墙,那墙上不下数十枚固定地图的铁钉——圣香若是一下撞了上去,这爱惜容貌怕痛怕死的大少爷背上可能就要成马蜂窝了,他一想到圣香的哀号和长期叫苦连天的埋怨以及那些永远说不完的闲话就头痛。他掠身过去,一捞一抱,把这胡闹的大少爷在变成马蜂“背”之前给截了下来,冷冷地说:“少胡闹了。”
圣香陡然落在聿修怀里,他从六岁起就有“聿修抱”的夙愿,二十年来一直没有成功过,他才不管此刻突然被他一把截住是为了什么。笑眯眯的,双手搂住聿修不放,嗅了嗅聿修身上,“果然是你香。”
聿修的脾气远没有容隐冷静,被他这么一抱极为不耐,“放手!”
“是你先抱我的。”圣香还是笑眯眯地在他身上嗅嗅,“真奇怪,你身上有股女人的味道,难道你刚才出去私会?”他放开聿修,这人铁石心肠木偶一个,抱起来一点不舒服,还是通微或者容隐好,通微是香的、容隐是宠他的,抱起来比较好玩。
“我是为了救你。”聿修简单地解释,不想再和这位大少爷胡搅蛮缠下去,一则说不过他,二则可能自己会气死,“你若只是不想回府,就好好在这里坐,不要胡闹。”
“我哪有在胡闹?”圣香瞪大眼睛,“我说的是事实,是事实!你身上明明就有女人的味道,是雪玉堂衣裳的红蓼香……你真的和女人私会去了?”他一拍手,指着聿修的鼻子,“你肯定和女人私会去了。”
聿修被他这么一指一时答不上话,只好皱眉低头看自己的文书,全作充耳不闻。
“让我来猜一猜。”圣香笑吟吟地指着他衣角的少许胭脂,“这是百桃堂特制的‘落叶黄’,色泽和街上卖的都不一样。”从袖子里翻出折扇在指间转了转,他用折扇指着聿修手背上淡淡的一痕红色,“这是长指甲紧握的痕迹吧?你和百桃堂的哪位姑娘幽会去了?嗯……不是红荑、就是眉娘!”
“圣香少爷不猜则矣,逢猜必中。”聿修淡淡地讽刺,“如无把握,你是断不会说出口的。”赞归赞,他依然看他的公文,也不回答是红荑还是眉娘。
圣香缩了缩脖子,“你在赞我还是骂我?”
“赞你。”聿修简单地回答两个字,让圣香没趣地挥挥袖子,“不好玩,我明儿上百桃堂问问不就知道了?有啥要神秘的?还是你觉得青楼女子……”
“青楼女子也是人,”聿修冷冷地打断他,“而且多半过得比我们更实在更懂人情。”
圣香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今天见的一定是眉娘。”
聿修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百桃堂内第一人,如何?”圣香眨眨眼。
“她很好。”对于聿修来说,如此回答,已经是极限了。圣香咬着唇笑,想着明日画张眉娘的图画卖给聿修,不知他买是不买?如果不买的话也要乘他不注意裱糊在他书房里。
第三章夜火
和聿修一段偶遇转瞬也过去数十日了。自那日分开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施试眉在百桃堂羽觞楼楼顶自斟自酌,一个人喝酒。
月色清明、清寒、清碎。
自羽觞楼头望下,百桃堂内灯火处处,暗暗的笑声宴语隐隐传来,不知今日多少男儿迷醉在温柔女子的情怀中?她拿着眉笔自个给自个画眉,对着杯中的影儿,画了自个瞧着,随即又用罗帕沽湿了酒抹了去,依然是素眉不扫。
画与谁看呢?
又曾画过与谁看呢?
那些看过她春山眉的人,又都在哪里呢?
倦倦地笑了,偶然想起来数十日前那认真的男人。她想,假如画与他看的话,就算是分离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忘记的吧?认真得什么都不能忘记、什么都坚持坚忍地做着的男人,他活得好累。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愁多病,须信从来错。”她把罗帕缠绕在指上,漫声唱与自己听,“樽前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
“不望峨媚,不须长羡归飞鹤。”有人缓缓接口。
施试眉讶然,这羽觞楼头素来只有她一人能上,她不喜人打搅,一向遣散陪在身边的姑娘们,有时都无人知晓她在这里饮酒,这个人居然似乎在这里已经站了不少时候了。她抿嘴嫣然一笑,“是你?我还以为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再见聿修大人一面了。”她刚才唱的《醉落魄》,是想起了韩筠为她吹的曲儿,最后一句是“西望峨媚,长羡归飞鹤。”那是有些黯然神伤,身世凄凉而感慨出世成仙的人的超月兑了。她随口唱,这端正认真的男人居然知道她唱的哪一曲,居然还接了口,让她十分的意外。
“今日无事……”聿修解释了半句,便没再说下去。
施试眉倒是笑了,“中丞大人无事,夜闯青楼烟花之地,不怕让人参上一本,说你品行不端,成性?”她身前只一桌一椅,无处请聿修坐,所以她站了起来,自斟一杯,“大人请。”
“聿修不为公事而来,眉娘不必称大人。”聿修自个来了却有些尴尬,接了酒杯,那酒杯上犹沽着施试眉的幽香,他拿在手里,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施试眉却似就为了刁难他,笑吟吟地站着看他,微微挽了挽散落的发丝,“你是来看我的吗?”
聿修闭嘴不答。
“你不说话,人家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她盈盈地笑,“你不说话,我可要乱猜了。”转了个身,她打开酒壶浅呷了一口,“你不是喜欢上我了吧?”
聿修微微一震,还是闭嘴不答。
施试眉横扫了他一眼,小小地吐了口气,道:“败给你了,是路过我这里,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跟了进来吧?和你调情,当真是天下最无趣的事。”她用罗帕给自己扇了扇风,“说吧,你见了什么怪事让你追进来?”
“一团烟火。”聿修脸上的红晕这才缓缓散去,幸好夜色深沉,施试眉也瞧不见,“我瞧见百桃堂内有一团烟火绕了几圈,那烟火颜色偏白,不像游戏之物。”他望了足下所站的羽觞楼一眼,“就在这阁楼四周。”
施试眉叹了口气,“我还当你是诚心来看我的,果然是个铁面冷心的木头人。”她埋怨了一句,随之一笑,“你上了来,见了我一个人喝酒,就没一下惊扰了我,是么?”
聿修闭嘴。
“什么都不说没有人会感激你的。”她盈盈浅笑,“你的体贴,也只到这种程度,要欣赏还真不容易啊。”她纯是调笑,斜眼瞥着他手里的酒杯,“为什么不喝?嫌我脏么?”
聿修顿了一顿,只得举杯一饮而尽。那杯上一缕淡淡幽香,非关胭脂花粉,却是一丝连绵如缕的倦意,饮了下去使他心中一阵不可名状的骚动,让他想一口气自心底深处呵了出来。不知这异样的烦躁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握着酒杯沉默,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只手轻轻拿走了他手里的酒杯,她浑不在意地自斟,举杯看着杯中的月影,“你看见的烟花,真的是在这羽觞楼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