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丝毫不为她所动的,就只有身边这个男子。
他可能觉得她很有才华,但是并不觉得她美。施试眉知道,有种人特别死心眼,也许一世只认定一个东西是好的,当那个东西碎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东西比它更好了。她懂得这种感情,她也曾经那样想过。
“聿修公子,你我既已同车,就不必如此拘谨。”她绾了绾头发,“我是青楼女子,不惯和人一板一眼地说话,公子的朋友可是兰陵人士?”
“不是。”聿修只回答两个字,看着不断后退的路面街道。
“燕州人士?”
“不是。”
“幽云人士?”
“不是。”
施试眉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那果然……是他。”她没再问,缓缓地呵出一口气,像吐尽了十年的繁华荣辱,最后淡成了柳丝不及的飞灰轻尘。
他又是微微一震。
她微微一笑,他果然对叹息很敏感,“聿修公子,做人有时不必做得如此紧张。”她理着自个衣袖上的镶边,“太紧张的话,什么都放不下、忘不了,会很痛苦的。”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他自认没有施试眉的好口才。
“这环儿很漂亮。”施试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赞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还是不答。他的私事,从不对任何人开口。
她并不生气,自说自话:“我在五年之前见过这环儿的主人,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我曾说过这环儿往往带着不幸,她性子太顺和,戴着这凄厉的东西是要犯冲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发丝,她用施试眉特有的萦烟似的味儿问:“她死了吗?”
聿修白皙的脸上缓缓泛起一层红晕,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说,她再自言自语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让她闭嘴了。但是她还是说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话,这环儿是不可能从她腕上褪下来的……”
她还没说完,一只手已按在了她的肩上,聿修侧过头不看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试眉姑娘,请自重。”
施试眉只当没听见,接下去絮絮地说:“她还那么年轻,比我小了几岁,是个全然不懂得人世苦楚的傻姑娘,有一身好武功、一腔温柔、一身白衣,就以为……”
“不要说了!”聿修按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施加了一分力量,“试眉姑娘,我已经听够了。”
“就以为一定可以……为人所爱。”施试眉眉头也不皱一下,聿修在她肩头这一压,可能连一头马都要嘶鸣,她却全然当做什么都没有。顿了一顿,她甚至盈盈浅笑,“聿修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不痛吗?聿修冷冷地看着手下笑意如烟的女子,“你说得太多了。”
施试眉扬了杨眉,她很少这么扬眉,这一扬却有几分锐气,让她整个人一亮,“这些事即使我不说,公子也不会忘记的,不是么?”
她这一亮眼的锐气和着她的倦意扑面而来,聿修居然觉得无言以对,只有闭嘴默然。
“施试眉向来不懂得看人脸色。”她倦倦地说,“聿修公子。”她反手握住他按在她肩上的手,“生而为人,必历经七伤六苦,七情六欲。最可怕和最令人讨厌的,是自己不能放过自己,自己不能面对惨淡的过往。你会觉得痛苦,觉得我惹人讨厌,是因为你不能面对那个‘令她死去的自己’。”她一手挽起散落的长发,淡淡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吧,她已经死了,你再折磨你自己,她也不会知道的。”
聿修按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她先行放手,自袖中取出镜子径自梳头,就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不痛吗?”他就似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一大段话,冷冷地问。
她的发髻重理了一半,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施试眉曾经历尽大内三十六酷刑,也从未喊过一声痛。”
大内三十六酷刑?聿修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她诧异,“什么为什么?”问完了之后恍然,她浅笑,“因为我把大理寺管牢房的衙役从百桃堂里撵了出去。”
“他做了什么?”
“他调戏我堂子里的姑娘,我百桃堂只待客人,不伺候禽兽。”施试眉绾好了左半边的发髻,对着镜子照了照,“结果隔天就找了我去大理寺大牢,关了个三天三夜。”
居然有这等事情!他沉下了脸,冷冷地问:“是哪个衙役?什么名字?”
“忘了。”施试眉盈盈地笑了,“你心疼了?”
“大宋之下,并非没有王法。”聿修避开她的目光,“我掌管律法,岂容宵小之辈欺凌无罪之人?”
“你太认真了。”施试眉叹息,“若人人像你一般事事当真,件件区分责任正义、衡量有否道理,这世上自尽的人可就多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别对别人、对自己都那么严苛,会快乐很多的。”她绾好了发髻,收起小铜镜,“别试图逼着自己做圣人,你会逼死自己,要不然就会逼死别人。”
她是意有所指,聿修不知是否听进人去了,又冷冷地问:“你是不懂得叫痛的吗?”
施试眉坐定了看着他,“叫痛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聿修沉默。
“何况我有个更重要的理由。”她笑,“我特别死要面子。”
聿修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特别讨厌喜欢教训人的女人。”
“是吗?”施试眉又叹了口气,“那可真不好。”
谈谈说说之间,马车已然出了城,来到了城郊流杯亭。
第二章江南旧客
流杯亭内,有人正在吹箫。
箫声微弱,若断若续,显然吹箫人中气不足,但他还是坚持吹下去。
吹的是一首《醉落魄》。
亭内还有几个人陪着他,却无人敢打搅他吹箫。
施试眉缓缓走下马车,这个人的箫声她记得。
十年之前,这个人的箫曾经让她在风雨之中苦等一月有余,他曾经带着她游遍江南名山大川,他吹箫她唱曲,那五个月欢乐的时光……纵然是神仙也没有她快乐吧?只是五个月之后他告诉她他的孩子出世了,他必须回去陪伴家中的妻儿。在她千万分愕然的目光中他对她说对不起,此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连表示愤怒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就已经从她面前消失了。
是他……
聿修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要他“凡事别那么当真”的女人,她似乎有点困惑惘然,随即却又浅浅一笑,扶云水袖一般往亭子里走去了。她没有一点迟疑,一点都没有,这让他微微震动了一下。
亭中站着两位中年人,一位夫人,和一个大约九岁的孩童。
这亭子里倚躺着的是江南第一箫客,韩筠。身为江南几位极得人心的武林大儒之一,有谁会猜到他重伤弥留之际最后一个要求,竟是想一见开封第一名妓?他近十年来洁身自好,人品多为人称赞,若是被人知晓他这最后的心愿,恐怕他的一世清名将毁于一旦。韩家家人在确定韩筠已然无救之后,急赶开封,拜托聿修代为邀请。只因韩家人都知道聿修与韩筠有过一面之缘,而他又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就是“百桃堂内第一人”?韩家夫人自从施试眉从马车上下来,就一直盯着她,直至她缓步走进亭子。那衣裳、云鬓、浅笑、容貌……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有股异于常人的美,不是她所想象的烟花女子。
“试眉……”依靠在亭柱上的韩筠缓缓放下长箫,怔怔地看着这十年不见的俏佳人,“你……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