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害怕她会受到伤害,所以挺身而出,所以,虽然容颜凋零颜色成霜,但是依然挺身而出。
他这一刻,决定要成为天下第一美人。
如何能够不成全他呢?皇眷望着他三年来憔悴枯黄的脸,那苍白的神韵,但是,那样纯然的笑意,却在此刻,显得特别开朗,也特别地带着温暖的味道。
他在说,他可以依靠,他可以依靠……皇眷抓住他的手在颤抖,在颤抖。
贺兰春山有趣地看着六音,笑道:“他?天下第一美人?丫头,你真是太会说笑话了。”她一看就知道六音重伤在身,已经回天乏术,登时断定这几个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威胁,娇笑道:“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弄成天下第一美人?易容?还是把你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
皇眷充耳不闻,她只看着六音,看着他笑意盈盈的眼睛,然后颤声问:“真的,天下第一美人?”
六音握住她抓住自己的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放了下来,然后温暖地笑,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真的,天下第一美人。”
青衣女子揭开包袱,露出来胭脂花粉的盒子,怔怔地,迷惑不解地看着六音,六音拈起一支眉笔,交到皇眷手里,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地道:“帮我画眉,就像,三年前一样。”
帮我画眉,就像,三年前一样。
皇眷的眼睛里剎那间盈盈地充满了泪水,看不清楚,眼睫微微一动,满眶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她举起眉笔,然后却含着哽咽道:“我说过多少次,要先上妆,然后才画眉,你总是不听我的……”
“那是因为,我从来都不必上妆啊。”六音轻轻地道,言下,无限惘然。
皇眷眉笔的笔尖轻轻地触到了六音的眉尖,一剎那间,三年的时光似乎消失不见,眼前浮起的是三年前的宫廷生涯,歌舞升平的日子。那时候,六音是乐官是舞师,他有时候会带着姑娘们在皇亲国戚、显赫朝臣家里起舞。那时候,为了防止他容颜太美多生事端,防止有人要对他心怀不轨,六音偶尔也会上妆,不过他不是为了画美,而是为了扮丑。
每一次,都是皇眷帮他画的,每一次,也都是那样冷言冷语地相处,冷嘲热讽地画眉。画一下,就争吵一句,然后再画……可是如今,他不是要画丑,他这一次是真正需要借助这些眉笔,来暂时地恢复他当年的美丽。
除了皇眷,没有人可以画他的丑;除了皇眷,也没有人,可以画他的美,因为,六音的美,六音的眼睛,六音的鼻子,六音的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也没有人比她记忆得更详尽……敌人也好,友人也好,都站在一边,或者满怀疑惑,或者心存冷笑地看着他们两个。
“帮我画眉,好不好”,六音难得地认真。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皇眷的眉笔的笔尖触及了六音的眉尖,她看着六音黯淡的脸色,放下眉笔,颤声道:“你的脸色太枯涩,脸颊太苍白,我,要给你上粉……”
六音笑了,笑意盎然,然后闭上眼睛,做出了等待的样子。
贺兰春山更加有趣地一边瞧着,越瞧越有兴味。
而青衣女子和古长青扶着神志恍惚的清剑,远远地坐着,完全不相信,六音会是天下第一美人。
时间,淡淡地,渐渐地过去。
皇眷的眼泪渐渐干了,她不再哭了。而是全心全意地把所有的精神气力,都凝聚在淡淡的胭脂水粉里。淡淡的眉笔,淡淡的胭脂,淡淡的勾红粉白,鹅黄胭脂……微微地,一点一点地,她要画出她心里的那个六音。她要用这些东西,弥补了六音这三年来失去的颜色,他曾经是那么美,她就要还给他那么美!
六音不可能知道她心里有多恨,恨自己,恨自己居然可以让这样的他,三年里苦苦地追寻,为了她消逝了所有的风采和快乐。
在六音闭着眼睛的时候,皇眷为他上妆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用眉笔绘起来的不只是那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而是三年来,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爱。
六音一直在追,一直在等,也许就是等着有一天,皇眷能够放下所有的怨恨,全心全意地,为他画一次眉。
而皇眷苦苦地怨恨,纠缠着她和文嘉的爱与恨,三年不放过六音也不放过自己,恨到最后,却是她一剑当胸,下不了手!是她伤了他之后为他失常疼痛的心,是她,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全心全意希望他可以活下来的心。
这一次的画眉,画出的,是那份遗忘多年的美丽;画尽的,是皇眷紧紧纠缠在爱与恨里的深深的刻骨铭心的思念、记忆、怨恨、爱恋、迷们,以及种种种种属于皇眷的凌厉而脆弱的灵魂。
画眉的时候,居然很清晰地,他们两个一起感觉到彼此的盼望——可以画眉画一生,就只要这样的温柔,即使一个睁眼,一个闭眼,也不会断去了那彼此之间清晰可见的关怀和不绝如缕的相依相偎。
在她的眉笔最后离开六音眉梢的时候,六音睁开了眼睛,微微摇乱了头发。
那一缕熟悉的黑发,很自然地垂落了下来,络缕在左眼前。在皇眷眼中,三年前的六音彷佛又出现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脸上泪痕犹在,却又笑了,笑得像个天真得意的小女孩。
“如果在脸上堆满粉会让你笑,那么以前就算让你多堆一些,那也没有什么,可惜我居然从来没想到。”六音很少看见皇眷这样笑,她这样笑,就不会像个高傲的女皇,只像个很普通的快乐的女孩子。
皇眷板起脸,冷冰冰地道:“一个男人,满脸堆着粉,居然还会感到很得意,我当真是佩服六音公子的定力。”她漠然板着一张脸让开,对着贺兰春山,“贺兰,你要看什么叫做天下第一美人,你就看吧。”
贺兰春山在皇眷让开的一剎那,已经变了脸色。
六音的黑发在眼前轻轻地摇晃,他似笑非笑,用一个慵懒的姿势,依靠着山石。枯悴的脸色经过胭脂水粉的润泽,显得红晕,憔悴的神色,被一点点淡淡的胭脂压住,淡得几无痕迹。皇眷虽然拿着眉笔,但是六音的眉,她几乎没画,她只是把六音黯淡的眼神略略措黑了一点,那眼睛,看起来就如流星了。
如果不是皇眷,不可能画出这样的六音,除了皇眷,无人可以这样详尽地知晓六音的风情与魅力。
贺兰春山的目光发直,一阵一阵地迷茫,她显然在努力地挽回自己的神志,正在能与不能之间。
青衣女子和古长青都瞪大了眼睛,没有想过,一个苍白憔悴的年轻人,瞧起来也只是风采翩翩,微略扫去了憔悴之色,轻轻画了一点神采,就好象一只青蛾,剎那间化成了一团起火的蝴蝶,一眼看来,竟然连古长青都怦然心跳。
“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六音带笑,低低地清唱。
贺兰春山如受重击,死死地盯着六音的眼睛,她移不开视线,六音吐字伤人,轻轻地低唱,别人听来是婉转动听,在贺兰春山听来,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如铁锤巨斧,劈在胸口。
“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六音似笑非笑地看着贺兰春山,等他唱出“明——”字之后,贺兰春山突然像见了鬼,尖叫一声,没命地摀住耳朵,向远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