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容玉帛闻言变色,“娘!”
禄伯老态龙钟,慢慢走到宛容玉帛面前,有气无力地道:“少爷,你不会让禄伯为难吧?夫人有令,少爷累了,请回房休息。”
宛容玉帛护着无射,退了一步,“娘,你要软禁玉帛么?”他的武功十有八九是和禄伯学的,娘要禄伯带他走,那根本于情于武都不给他反抗的余地。
宛容夫人不理他,又淡淡地道:“至于那个女子,立刻给我清理出家门口!”
听宛容夫人这样下令,宛容玉帛又护着无射退了一步,皱眉道:“娘!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宛容夫人冷冷地打断他:“这个女人目无礼法,不敬尊长,胡作非为,你竟敢为了她和娘顶嘴?可见这妖女为祸之深,禄伯,快带少爷回房去休息!”她袖子一拂,回头便走,竟看也不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而站在门口的二老三男三女竟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宛容夫人折回,才有人缓缓向宛容玉帛看来。
那人是一身紫袍的中年男子,长须威颜,只听他道:“汝母所言甚是,痴儿回来。”语音沉稳,极有威仪。
宛容玉帛又道:“爹——”
无射看看宛容玉帛他娘,又看看他爹,再看看门口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物,一双灵活的眼眸转来转去,忍不住轻轻一笑。
那一笑又像跌落了三两朵小黄花,宛容玉帛一听便知,这狐狸精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无射聪明狡诈,应变之能远高于己,于是他让开,让无射站了出来。
他这样让开,是他相信无射做事是有分寸的,她善变,但不会不明事理。
他让开,门口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在无射身上。
—个宛转风流的女子,黄裳素素,古妆窕窈。只可惜一双眼睛太灵活太狡黠了一点,那一脸似笑非笑也太失闺秀风范,更不用说腰肢轻摆,有一点风尘女子才有的妩媚与风情。
一个妖女!
无射明眸流转,看住了宛容玉帛的爹,见他一副不愿和自己这等妖媚女子一般见识的样子,突地正色道:“夫子以为,曹子建《七哀》诗如何?”
宛容玉帛的爹宛容砚,一生读书成痴,突然被她这样一句问出来,不假思索地回道:“吕向以为,子建为汉末征役别离,妇人哀叹,故赋此诗。”他月兑口便答,言出便悔,和这等女子说话,实在降低了他的格调。
“刘履《选诗补注》说,《七哀》比也,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愁也……”她顺口便道:“夫子以为如何?”
“不然。”宛容砚情不自禁地答道,“诗情切切,比拟之说牵强,当是鸳鸯离情之苦,思妇之悲。”
无射嫣然而笑,“夫子知鸳鸯离情两苦,思妇惨悲,如何又忍心棒打鸳鸯,迫玉帛于情苦,赐小女子以悲凄?”她绕了一个大圈,本就要说的这一句,“莫不是曹子建之悲为悲,玉帛之悲便不为悲了?”
宛容砚被她一句话堵住了嘴,竟一时无辞可辩,呆了一呆。
无射眼角轻轻向他人扫了一眼,幽幽地念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她本是戏子,这一念一叹,当真如泣如诉,几要赚人眼泪。
宛容玉帛心下好笑,看她如何用她的才学,一一驳倒家中这一群老顽固。娇媚的无射,才情的无射,这样一个宜嗔宜笑的女子,他怎能不爱?
宛容玉帛的娘木岚也是洛阳才女,见夫君被这妖女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冷笑,“诗书经卷,岂是你这等无知无觉,只识卖弄风骚的女子可以言的?不要以为识得一首《七哀》便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看你眼耳口鼻处处风情,哪有一处有读书人家的样子?”
无射立刻的反驳:“读书人家,岂是由人眼耳口鼻可以判断优劣?佛曰:‘由是六根,互相为用。阿难,汝岂不知,今此会中,阿那律陀无目而视,跋难陀龙无耳而听,克伽神女非鼻闻香,骄梵钵提异舌知味,舜若多神无身觉触。’依夫人所言,这些菩萨难道都不是好人,因为他们眼耳口鼻残缺不全?读书本由心,岂可以计较他人容貌长短。”
木岚又是一呆,她不读佛经,不知道她说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一时之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这时门口二老之中,一位白衣拄杖的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小小女子,见识颇广,只可惜强解佛经,有口无心。我佛真言,不可应用于口舌之辩。”
无射小小地吐吐舌头,向宛容玉帛溜了一眼,知道自己卖弄得太过分了,遇到了高人。
宛容玉帛向她一笑,眉眼弯弯,表示不妨。
开口的是宛容玉帛的爷爷宛容释,他一开口,木岚和宛容砚立刻便闭了嘴,听他说话。
“玉帛,你这位小泵娘姓名?”宛容释语气平静地问。
此言一出,木岚和宛容砚大惊,宛容释言下之意,似乎打算接受了这位媳妇。
宛容玉帛笑意盎然,“她姓钟,叫无射。”
“原来是六丫头。”宛容释自言自语。
无射忍不住一笑,“爷爷好聪明。”她自是识情识趣,打蛇随棍上,甜嘴甜舌地叫了爷爷。
宛容释不可否,又道:“丫头出身歌舞之门?”
无射坦然承认:“不错!”
宛容释这才微微点头。原来古乐十二律,阳为律,阴为吕。六律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无射排行最末,所以宛容释说她是“六丫头”,而以音律起名,自然出身歌舞之门了。
“丫头平日读什么书?”宛容释又问。
这一问就大有学问了,已是宛容释在考验媳妇资格,木岚嫁入宛容家,也经过这一问,此时不禁花容失色。
只见无射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仍是笑吟吟的,“无射自幼歌舞,读得最多的仍是词。”
宛容释还未说话,木岚低声道:“这等靡丽之音。”被宛容释厉眼一扫,骇得她不敢再说。
“丫头念一首给老夫听听。”宛容释道。
无射价低声道:“轻薄儿郎为夫婿,爱新人,窕窈颜如玉。千万事,风前烛。鸳鸯一旦成宿,最堪怜,新人欢笑,旧人哀哭。”她本是笑着念的,到了那一句“新人欢笑,旧人哀哭”,不知不觉,竟有泪掉了出来。
宛容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丫头,这不是一首,而是一句。”
无射用手掩住了那泪,摇了摇头,“我就念这一句。”她本不是容易哭的人,但在宛容释面前,有一种莫名的威严与慈和,让她不知不觉露出了真性情。
宛容释看了宛容玉帛一眼,缓缓地问:“丫头受了很多苦吧?”
宛容玉帛点头,“很多苦,”他摇了摇头。“换了是我,我受不起,她比我坚强太多。”
宛容释又看了宛容砚夫妇一眼;“一生都住在这门里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是苦,嘿嘿!”宛容释冷笑了一声,缓缓地道:“玉帛,还不快扶你媳妇儿回你房间去休息?你娘说得对,你累了,想必丫头也累了。”
无射放下了掩泪的手,怆然叫道:“爷爷!”她没想到这样就进了宛容家的门。
木岚和宛容砚大惊,“爹!”
宛容玉帛却早已猜到这样的结果,一揽无射的腰,轻轻易易破门而入,回他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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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是这样的,你娘也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爷爷却不是这样的?”收起了眼泪,无射看着宛容玉帛的寝室。室内一剑一琴,自是有读书人“剑胆琴心”之意,此外一尘不染,干净得很,可见宛容家对宛容玉帛的关爱之情,并没有因为他离家三年而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