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遥整个人呆了。
秦筝却用寂静如死的声音慢慢地道:“要幸福?”她像在说着一个奇怪的笑话,眼里尽是奇怪的神色,又慢慢地道:“左公子,我们应该上去了。这里很冷。”
左凤堂仍看看自己的手,充耳不闻。
“这里很冷,”秦筝便用她那奇怪的语调,奇怪的眼神,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里很冷,很冷,很冷——”
卷二天妒红颜
青山隐隐水迢迢。
已是秋近江南草木凋的时候。自秦倦落崖之后,已是三月有余。千凰楼倾尽全楼之力在他落崖的地方搜索不下百次,但音信杳然。其实人人都心里清楚,以秦倦奄奄一息的身体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其实已经必死无疑了,只是不愿承认,不愿去承认这样的绝望与悲哀,也不愿去承受这样的凄然与茫然。但无论如何不甘和痛苦,去的终究是去了,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左凤堂非常荒谬地老是想着这两句诗,然后苦笑——他知道他会离开。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他是秦倦的护卫啊!有哪个护卫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不必葛金戈冷冷地瞪他,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艺成出师,陪了秦倦十年,什么大业也未成就,也许,是应该到江湖上去走走,也许,这样会好过一些。
秦筝并没有哭,三个月来,她显得很安静。
她安安静静地梳头匀粉,安安静静地微笑,宫装高髻,佩环叮咚,本来艳若桃花的一个人,更出落得桃颜玉色,盛极而妍。
她始终微笑得那么美丽。
而秦遥却常常忍不住落泪,他自是伤痛刻骨,无以复加。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笑?”
秦筝依旧是那奇异的神色,依旧那一脸笑意:“因为——要幸福啊!”她笑得如此灿烂,艳若满天的云霞一般,语音低柔如梦。
“筝——?”那明媚的笑令秦遥心里一阵发寒,试探地问。
“有事?”秦筝报以如花笑靥。
要——幸福?秦遥看着秦筝的笑脸,缓缓后退,就像活见了鬼——他很想笑——幸福?他真的笑了起来,眼泪却掉了下来——哈哈——要幸福?哈哈,正因为他死了,所以永远不会幸福!
再入红尘
紫霞山。
清虚观。
万顷青田万顷山,山影重重,云气如烟,真真一个出世修行的好地方。
几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田里劳作。时是初夏,微微有些热了。
琴声幽幽,自道观深处幽幽传来,声声清冽,入耳便觉一阵清凉,尘心尽去,灵台顿明,眼前的山水也似更清灵了几分——山分外的翠、水分外的凉。
“玄清又在弹琴了。”一名道土头也不抬道。
“他到这里也有一年了。”另一名道士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弹琴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十指修长白皙,甚是漂亮。
他弹的一首《无定心》,琴曲甚短,但道意幽幽。
一曲已毕,他缓缓抬头。
琴若有灵,弦必惊断!
那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大半张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完全看不出他原来是什么样子!只有那清秀的眉和一双灿然生光的眼睛,依旧显示他的尊贵与骄傲!
他便是秦倦。
当日他自崖上跌了下去,一路直跌而下。
崖上生满了藤蔓荆棘,一路扯破他的衣裳,阻拦了他下坠的急势,也不知冲断冲破了多少荆棘,最终跌入水中!
刨口下坠之势已很轻微了,他跌入水中的下坠之势,只不过比自三丈来高的地方跳人水中略强一些,而且几乎一入水就给人捞了起来!
那时江上有船。
清虚观观主无尘道长刚刚乘船过江,见人落水,便伸手相救——那时秦倦的呼吸心跳几已断绝,加之遍体是伤,根本是生机全无。但无尘道长善心善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他仍为秦倦延医诊治,并以本身真力为他续命。
他请的是山野间看小病小痛的草药大夫。
庸医也看不出秦倦得的什么病,只会胡乱开些什么人参党参的为他补气续命。结果歪打正着!清虚观后山盛产人参,无尘道长持之以恒,日日以人参给秦倦当饭吃,非但保住了秦倦一条命,时日久了,秦倦竟也慢慢康复渐如常人。
他是在一个月之后醒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无尘道长,而是房里一块放了不知多少年的被磨得晶亮的八卦!那铜八卦亮得正如一面铜镜,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鬼脸!
他不知皱着眉看了多久才瞧出那是自己的脸——因为那鬼脸也皱着眉。
那一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猛地省悟,当年的、昨日的秦倦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他永远不再是千凰楼优雅雍容的七公子,那个七公子早在落崖的瞬间被鬼撕破了。
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痛苦,因为再痛也痛不过他挥手那一刹的痛——在那一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爱着秦筝的!
没有理由地爱,也许,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
但正因为爱了,所以他才要逃。上天也好,入地也罢;生也好,死也罢,他若仍在,便要造成三个人的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宁愿成全、宁愿死,也不愿她受伤、不愿秦遥受伤——那一挥手,是将自己与自己的爱一起断送,那一挥手的痛,是超越死亡的痛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心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一次重生。他不愿回忆自己带着多少伤痛的过去,不愿想起,不愿记忆——他宁愿如此平静地过下去,爱也好,恨也罢,若她能幸福,不如忘却!不如忘却!
他宁愿成了清虚观的“玄清”,弹琴望月,荷锄而归。
寂寞也好,凄凉也好——
“玄清,”无尘道长缓步走入琴房,面带微笑,“近来可好?”
“很好。”秦倦笑笑,低头拨了三两下琴弦。他笑与不笑,其实在他近乎全毁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但眸子里漾起了笑意,减少了容貌给人的骇人的感觉。弄弦之后,他平静地道:“道长少理俗事,今日来此,必有要事。”他很清楚,无尘道长长年清修,甚少管事,若是无事,他是一步也不会踏出他的云房的。
无尘道长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位他自水里捞回来的年轻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与洞察力,但每次被他道破心中所思,仍是为之愕然:“玄清才智过人,为仕必得高位,为商必是——”
“奸商。”秦倦接下去。
两人相视而笑:“商若不奸,如何成其为商?”
秦倦微微一笑:“道长只想着玄清从仕从商,难道玄清不可从武?”
无尘道长拈须微笑:“以武而论,玄清并非良材。”
“那么,从道如何?”秦倦笑问。
“玄清不可从道,”无尘道长摇头,“从道之人,讲究清修无为,玄清聪明过人,若要无为,实属不易。”他微微一笑,“又何况,从道之人,求心为之空,而非心为之死。”
秦倦身子微微一颤,无尘道长对他微微一笑:“你非池中之物,贫道明白,可惜你不明白。”
秦倦微微敛起了眉,那一刹的神情让人感到无限凄凉的尊贵之美:“道长可是有事要与玄清商议?”他太擅长这种言辞之辩,只轻轻一句话,便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调开。
无尘道长果然回过神来:“过月余便是峨嵋掌门慈眉师太的六十大寿,她是贫道方外之交,她的寿诞,贫道不可不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