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只感身后一阵清风,再转身,已不见人影,只余那股萦回她心千年的、久久不散的清香。
淡淡的日光由花窗的分割里洒进来。平常她见得多的其实是夜里的灯火,很少看见日头。
她心不在焉地听著张大人对她美貌的夸赞与讨好,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腔。
罢与那个人重逢又再度分别,仍有种悸动紊乱她的思绪。
与张大人同来的是一位华服锦衣的青年公子。长得挺好,看得出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但是斯文中带些脂粉味,毕竟不如“他”,尊贵却又矛盾地月兑俗出尘……
“紫姑娘,这位是——”
张大人在客套寒喧之后,望向他身旁的那位华服公子,正想找个说法介绍那公子与她相识;张大人的表情意外地蒙上一层惶恐与畏惧。
那公子抢白道:“在下姓穆,字执里。久闻紫姑娘的艳名。”
魏紫的精神稍稍由神游里牵了回来,她不愠不火地答道:“魏紫就算有什么名声好让人说嘴,只怕也是一些端不上台面的败德事,是穆公子您抬举了。”
“好一个紫姑娘,孤……呃,孤家寡人的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说话的姑娘呢,真是有趣极了。”
“公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开外,见过的脂粉理当不多,天下间还有很多令公子觉得新奇的人事。”
“哈!我听说,天下牡丹百般颜色,紫姑娘便是一位能将牡丹的颜色娇养得十分艳丽的知花人。若真是如此,那么紫姑娘也称得上是奇人奇物相得益彰了。”
张大人连忙说:“是了,今日来拜访紫姑娘,除了要送这几款上等的湘绣、也是由於穆公子相当仰慕紫姑娘养的牡丹王,希望能够向紫姑娘相借一观。”
张大人这么急著插话、向她表达来意,似乎是怕她再多说些什么开罪这位穆公子似的……魏紫暗忖,她倒不觉得自己平常是多么爱摆架子的人。
要不是那些个浊世俗人总爱弄坏了她亲近凡人凡事的胃口——
“穆公子既然有兴趣,那么我请药儿将花搬来。”
“怎么好劳烦姑娘搬花呢?既然是我们来拜访,理当亲自前往花圃……”
“穆公子有所不知。我养牡丹的地方首重摒绝人气,沾染人气的花朵只怕会贪恋红尘,那么她们也就不会专心开花了。因此除了我与药儿,那地方在红妆阁里还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哦?我第一次听说这种养牡丹的法子,真是要见识一下了。有劳姑娘。”
魏紫起身走到廊上,只见药儿虽一如以往地守候在门外,这会儿却有些失神。
魏紫轻声唤她数次,药儿方才领略过来。她领令而去,但脚步犹疑,似是这屋内有她专注之人事……魏紫心下琢磨,回到门内。
“养牡丹下只是要摒绝人气,还要有情有义,真诚结交。不能凭著一时心里高兴,嘴巴上就天花乱坠地说得怎样好听,后来瞧见别的花原来更加美丽,就三心两意,朝秦暮楚。花朵一旦对人感到失望,那么就再也不会欢笑盛放了……”
魏紫话语渐轻,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但穆执里对她这番话深有同感,接过的话打断了她的惆怅。
“紫姑娘说得很有道理。我待我养的牡丹也是这份心肠呢……我瞧她们开得漂亮,心里也就高兴。”
“哦?就算你发现别人家的牡丹其实开得比你家里养的漂亮也是如此?”
一旁的张大人听到魏紫所言,原本惶恐的脸色更没来由地添了三分白。他急忙开口:“紫姑娘……”
“哈哈!无妨,无妨。”魏紫不客气的问话反倒让穆执里笑开了,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穆某向来以天下为家,只要这世上的牡丹开得好,在下都开怀。”
“穆公子气度不凡,方才小女子之言,反倒让公子见笑了。”魏紫浅浅一笑,见张大人慌张的模样,她也无意再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争辩,“世上牡丹又何其有幸,能得公子这样的爱花人。”
“紫姑娘客气了。我原以为自己对牡丹的痴迷与心意已鲜少人能出其右,今日造访姑娘,才知原来是井蛙之见呢。”穆执里见她言语转为含蓄,反有失落之感。
此时,门咿呀地打开。药儿站在门前,手里捧著一株开得硕大的牡丹,隐隐吐露著香气。
“姑娘,药儿给您们送花来了。”半垂著脸,她沉静说道,稍稍迟疑了下,才走进房里。
“哎呀,美!美!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啊。”不待药儿将花盆放至桌上,穆执里便忍不住赞叹出声,向药儿迎了上去,“多么难得的花色!我赏过无数花卉,却还从未见过黑牡丹呢。”
“公子……”穆执里的靠近意外地让药儿慌了手脚,她往后踉舱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想扶住桌角,却让花盆一时不稳——
“小心!”最靠近药儿的穆执里反应倒快,他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扶稳花盆,另一只手情急之下揽住药儿的纤腰。
“药儿!”魏紫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疑惑不能解。
“啊!”药儿急忙站稳,穆执里则迅速地放开手,满怀歉意地微微一揖,“在下鲁莽,见了牡丹一时情不自禁,还望药儿姑娘见谅。”
“哼,这牡丹,就这么诱人吗?”药儿红了脸,低声说道。
“啊……”姑娘话里似乎在埋怨了,这无心之过……穆执旦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张大人正想开口打破尴尬,这方药儿又开口了,“都是奴婢不好,请公子勿挂心。”她将牡丹花盆一把搁在桌上,呐呐说道:“容药儿先退下了。”
语罢,她福了福身,不等魏紫回答,便一溜烟往门外去了。
“这丫头……”魏紫的眉霎时轻拢。
“方才都怪我性子急,一时冲动了。”穆执里见状,以为药儿的举动犯了魏紫的忌,连忙转了话题,回到牡丹上头,“人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今日一见,红妆阁的牡丹更是甲洛阳啊!”
“是啊,这株牡丹花容端丽,雍容华贵,超逸群卉,不愧为牡丹之王啊。”见青年高兴,张大人笑著附和。
“张大人、穆公子抬举了。”魏紫唇角微扬,“魏紫只是用心血去养花罢了。”
“紫姑娘忒谦了。”穆执里著迷地望著花朵,忍不住靠近。“这花,论颜色,偏紫而近黑,於是便不轻薄;论花型,重楼千叠,雍容凝重却依然妩媚;论香气嘛……”他轻闭双眼嗅了嗅,只觉一股香窜上脑海,却不同於他花园里的清香。
像什么呢?他仿佛是熟悉这味儿的,却又忆不起,“这香气……”
“妖魅惑人哪。”一旁的张大人似是体会出什么,忽然接口。
“是了,妖魅惑人!”穆执里击掌叹道:“这牡丹颜色、花型、香气各有千秋,合著看却又如此恰到好处,谁也不抢谁的风采。敢问紫姑娘,这么有特色的花种究竟如何称呼?”
“这……”从未被人问过,魏紫一时倒答不出了。她想起无数个夜晚里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想起他们对她轻易说出的蜜语甜言,想起他们迫下及待的笑,想起他们的心、他们的血……
“墨欢。”她对穆执里勾起一个迷人的笑,“这花,叫『墨欢”。
“莫、莫欢?”穆执里嘴里将这名念个几次,“莫欢。妖异之花,却有这么一个悲伤的名字。”
“穆公子与我的感觉不同,我却不认为墨欢之名有悲伤的意味,反倒是一种警醒,要世间人懂得快乐的短暂。”
“紫姑娘身在青楼,想不到竞有这一番练达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