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没有说,但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是啊,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爸爸,我对不起我妻子也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和叶希……这二十年来,我每天都在道德的谴责中度过,无数次想放弃,但最终还是舍不得。也许真的是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有魅力,失去的东西才知道应该珍惜,你妈妈对我来说,二十年里,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大最美好的一个诱惑,面对她时,我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只能沉沦。”叶子新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低声说,“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如果我知道你和叶希……如果我知道你们会……那么痛苦,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任自己做出那么可耻的事情来!对不起,小清,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谢语清背对着他,睫毛颤了几下,听见那个男人埋头痛哭的声音。
叶子新从包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放到她的枕头边,说道:“这个……是叶希的日记,是昨天去叶希宿舍收拾东西时找到的。对不起,我看了他的日记,这才知道原来你们两个之间,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谢语清的呼吸停住了,她紧闭着眼睛不敢动,但眼泪还是克制不住地流出来,越流越急,感觉脸上都是湿湿的一片。
幸好,沉浸在痛苦中的叶子新没留意到她的变化,只是一味地自责和内疚,最后急促的手机声响起,似乎是他的家人催促他快点回去。他站起来,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才转身离开。
房门轻轻地合上,谢语清睁开眼睛,看见一室的阳光,如同十七岁那年夏天的操场,白茫茫的,如雪一般洁白。
阳光如雪。
第十五章一切都已成轻掷
木制的封面上,绘了一辆单车,车旁芳草萋萋。看见这样一本笔记本,谢语清的手指开始发抖,她想起了家里的那张照片,她坐在树下,叶希躺在她的膝上,旁边也有这么一辆单车,那记忆,既甜蜜,又酸楚。
她咬紧下唇,颤颤地翻到第一页,熟悉的字体跳入眼帘,叶希的字非常俊挺隽秀,每一竖都写得笔直,但横就略带嚣张地向上斜飞,一如他的性格。
扉页上只写了四个字:“已成轻掷”,看墨水的痕迹,似乎是后来新加上去的。
她翻到第二页。
“我喜欢的女孩,很迟钝,有一双麋鹿般纯净的眼睛,总是怯生生地从睫毛下偷看人,揭穿她的心事时,她总是红着脸不肯承认……”
写的是她啊,十六岁以前的她,暗恋着叶希的她,如同许多平凡的女孩儿一样,温顺善良,不懂反抗,对于情感,也懵懂无知。虽然很痛苦,但不得不承认,这场初恋使她迅速成长,感觉一夕间月兑离了少女时代,开始接触到世界的残酷和现实。
接下去的几页都记载了一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趣事,然后第十三页上,写了三个字:“分手了。”
很凌乱的三个字,并且往后的几十页里,都是空白。
不知道叶希当初在写那三个字时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当他把这本日记带到B大时是什么感觉,原来痛苦的不仅仅只是她一个。虽然在高三那段岁月里她感到了莫大的痛苦和无助,但是显然的,他也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再有字时,日期已显示是8月份的了。
“军训,挥汗如雨,这个城市的空气太干燥。在烈日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时我忽然会想起,那天我也是踩着这样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回教室。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能支撑着那个躯壳走那么长一段路,上六十多级台阶。夏天的阳光真让人讨厌。”
眼泪滴到了纸张上,晕圈慢慢扩展开,她连忙用袖子去擦,结果钢笔字就化开了,漾成蓝蓝的一片,“叶希……叶希……”她哭出来,无论为相同的理由哭泣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感觉是那样的痛不欲生。
她对季大哥撒了谎,她对所有人都撒了谎,她尽量表现出自己已经不再记得叶希,可是叶希依然藏在她最深最深的心里,无论是谁都挥抹不去。
“9月,新学期开始了。和妈妈通电话中,得知她也来了B城。我挂上电话,走到操场的双杠上坐着,这个城市从今天起会有她的呼吸——吹过她衣角的风,也会拂过我;我这里下雨的时候,她的窗户也会被打湿;也许还能够去她停留过的地方走走,碰触她曾经碰触过的栏杆。只是这样……就够了吧?”
翻过去,那一页的背后写着:“天知道我何其怨恨这样的结局。”用的虽然是句号,但字却写得很用力,每一划都似乎要破纸飞去。
一字一句,灼伤了她的眼睛。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在叶希死后,让她看见他的真心。这样的话语啊!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这样的话语?它根本就是摧心裂肺的悲痛,将她整个生命从此埋葬,并且每想起一次,就疼痛一次,如附骨之蛆,再难逃月兑!
肯定是老天惩罚她,惩罚她变了心,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分给季悠然,所以叶希失望地走掉了,彻彻底底走掉了。
她合上日记,不敢再看下去,然后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踩在水磨石地板上,一股子凉意穿透脚心,胡乱套上鞋子,也顾不得穿袜子就打开门冲出去,噔噔噔噔冲下楼梯,穿过大厅,就在大厅门口,碰上季悠然。
他吃惊地问:“你去哪?语清。”
她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感觉到身后有恐怖的东西在追赶她,只能不停奔跑,如身坠梦境。
季悠然起先还是跟着她跑,最后见她神色不对劲,只好拉住她道:“你怎么了?语清,发生什么事了?”
谢语清紧紧抓着手里的日记,那本子在她手上,沉得几乎拿不住。
季悠然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柔声说:“见过妈妈和叶叔叔了?”
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季悠然见她头发凌乱,刚想帮她抿齐,她却明显一躲,似乎是讨厌他的碰触。他的手顿时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半响后,收回来缓缓说:“你没有失忆,对吧?”
谢语清沉默。
季悠然吁气,“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伪装到底?”
谢语清的睫毛在颤动,把那本日记抱在胸口,还是不说话。
“是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耐心的询问却换来她的忍无可忍,尖声喊道:“请不要管我好吗?!”
季悠然整个人一震。
“不要再管我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见。你这样每天每天跟在我身边叫我这样做叫我那样做,你不觉得累啊?人生是我自己的,让我爱干吗就干吗不行吗?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很有压力?我都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她说得又快又急,长时间的压抑,至此刻终于完全进发,且带着十足的迁怒与不可理喻。
季悠然一把扣住她的肩膀,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说:“语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听不懂吗?”她挣月兑开他的手,一字一字说,“请、你、不、要、再、管、我了!”
季悠然怔住。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谢语清口中,听到这句话。仿佛一把匕首,’嗖”的一声刺进他的心脏,除了剧痛,还有猝不及防的惶恐。然而——依旧没有办法抛下这个样子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