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先生轻吁道:“如此坦白,倒令我这个问话的人汗颜。”
于是两人一同笑了笑。自那日下棋后,他和她的关系大改,公子发现木先生学识极其渊博,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无所不精,可以说,她除了不懂武功外,几乎没有不会的事情。
世上怎会有这么聪明的人?在折服于她的才气的同时,亦对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这两日相处下来,两人如知交多年的好友一般赏文观画品书论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每多发现一点,便对她的好感增加一分。似乎上天知他寂寞,故而特地安排这么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何其有幸!
木先生另取一张宣纸,笔峰开始随意游走,边写边道:“其实有个问题我很久前就想知道,不知你可愿解我疑惑?”
“木先生请讲。”
“江湖名媛那么多,你为何独选彼明烟为妻?”木先生抬起头,表情淡然,但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你爱她吗?”
她的问题虽然意外,但公子却不觉得唐突,他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觉得她身上有一些特质,非常吸引我。”
“哦?”
“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整个人就像坠入一场梦中,梦境非常温柔、温暖,有我一直在寻找,但都没有找到过的充实。她很骄傲,也很任性,所有人都说她的脾气不好,但看在我眼里,却觉得很可爱,连她摔花瓶的样子,我都觉得美……我想,这就是动心吧,所以我选择了她。”
鲍子答完,看向木先生,发现她的眼睛变得更黑更亮,也更深沉。
“还有吗?我想听细节,可以说给我听吗?”
鲍子发现当她如此柔软地说话时,他就根本不忍心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其实也不需要很多理由。我在双腿被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变得非常消沉,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有一天我走出房间,她站在庭院的一株婆娑梅下,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娇纵,目光非常非常温柔,也非常非常哀伤。她对我说:‘如果你不肯对自己好一点,那么,让我来对你好一点。’”公子说到此处笑了一笑,接着又道:“人有时候是很容易感动的。那句话对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我没有丝毫可以抵抗的力量。”
木先生垂下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握笔的手,起了一阵轻颤,最后毛笔自指间滑落,滚啊宾地掉到了地上。
“木先生?”
木先生整个人震了一下,猛然抬头,“什么?”
“你——怎么了?”
“公子……”木先生唤他,待他看她时,她的目光却又退缩,“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治不好顾大小姐的病,救不了她,你……会不会恨我?”
鲍子有些惊讶,“为什么?”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鲍子轻叹着道:“如是,命也。天命不可强求,我怎会迁责于你?你尽力了。”
“那么如果……我没有尽力呢?”木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古怪。
鲍子一呆,诧异地盯着她,见她素白的脸上闪过许多复杂的神色,似试探似认真似痛苦又似邪恶。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鲍子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自一开始她出现时,就带着三分的不屑和不怀好意,到翡翠山庄后的行事更是诡异异常,难分善恶。难道她根本就不想救明烟?难道她真的来意不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静寂:“公子、木先生,少庄主有请二位前厅一叙,有事相商。”
鲍子回头,见一家仆拱手立在临水亭外,木先生立刻恢复成淡漠之色,先行走了出去。
一阵风来,吹起了石桌上的纸张,最上面那张便飘到了地上,正好落在他的脚边。纸上,竟是一首诗经国风中的《秦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木先生刚踏入大堂,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当柳叶推着公子也进来后,屏风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顾宇成同一人缓步而出,盯着她,冷冷而笑。
木先生看见叶慕枫,脸色顿时大变。
“如何?叶兄,这位就是木先生吗?”
叶慕枫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整个人都好像呆住了,顾宇成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问了一遍。这诡异的一幕落到公子眼中,一颗心沉沉浮啊,竟不知是喜是悲。
当初之所以邀请叶慕枫来此,正是因为他对木先生心有疑虑,想确定一下,然而几日相处下来,虽每有冲突,但敬她之才又怜她弱质,一个女人若被丈夫抛弃,性格乖僻点儿也是情有可原,不知不觉中竟已习惯有她相伴。
这习惯真是可怕,来得无声无息毫无预兆。
木先生忽然转身,顾宇成一个眼色使过去,顿时有好几个侍卫“啪”地关上了门,拦住去路。
“这就想走了?木先生——哦,不对,也许我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顾宇成走到她面前,沉下脸道,“如果不说实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木先生没有看他,转头望向公子,眼睛闪烁着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鲍子轻叹一声,柔声地问:“告诉我,你是谁?”
“我……”她垂下头,身子颤抖,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站不住,再抬起头来时,目光灼热,亮得出奇,直欲将人的灵魂都穿透。公子接触到那样的目光,心中徒然一痛。
她突地抓住鲍子的手,急急地道:“告诉我!版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你——”木先生的眼中渐渐浮起泪光,表情变得无比哀伤,“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会爱上我吗!”
她一连问了三遍,听得厅内人人震惊。
彼宇成浓眉一轩,顿时大怒,“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接近公子是别有用心,原来早就盘算着要跟我妹妹抢,怎么会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说这种话你不害臊吗?”
在他的骂声中公子脸色惨白,直直地望着木先生,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于是眼泪终于承受不了重量,纷纷滴落,木先生半跪在他的轮椅前,仰望着他的脸,哽咽着道:“不能吗?告诉我,不能吗?”
“为什么……”公子终于出声,声音无比迷茫,“为什么?我以为你……”
大厅的门忽然自外而开,史淮匆匆跑了进来,见到厅中的景象时怔了一下,但随即道:“公子,大小姐醒了,坚持要见你!”
彼明烟醒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又是一惊。
鲍子正在迟疑,手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木先生紧紧抓着他的手,连指甲都几乎嵌入他的肉中。
“不要……”她哀求,“不要去……”
彼宇成走过来一把摔开她的手,木先生不会武功,顿时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发丝散乱,难掩的狼狈。
“明烟要见你。”顾宇成盯着公子,提醒他谁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
木先生目光一寒,表情在瞬间变冷,她咬住下唇,冷冷地道:“如果你现在走出这道门,今后将再也见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