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真是位才女了。”不知为何,木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浓,很有些高深莫测。
侍女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姐虽然聪明,但还是比不上公子,每次下棋都输给他……”
木先生扬起了眉毛,显得很惊讶,“公子喜欢下棋?”
“公子最喜欢下棋,可他棋艺太高,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经常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真让人意外……”木先生垂头,低声自语。
忽听侍女叫了声:“呀,公子!”
一抬头,便看见公子在门外,眼中的神采明明灭灭,仿佛想把她看透。
木先生一笑,坐着没有动,“公子可是来听我弹琴的?”
鲍子望着她,好半晌才开口道:“刚才那一曲是?”
“《凤凰台上忆吹箫》。”木先生回视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地道,“我填的词,外子谱的曲,本是琴箫合奏。”
“外子?”公子有些惊讶,“你……”
木先生扬起眉,“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女人?”
她的长发垂在肩上,根本没有梳髻,年纪虽已不小,但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夫之妇。
“那尊夫呢?”
木先生眼中起了许多变化,欲泣未泣的清眸,让公子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然而,失态只是一瞬间,她再望向他时,脸上已没有了任何情绪,“他走了,不要我了。”
看见公子震惊的样子,她又笑,笑得很妩媚,“怎么?不信?我看上去不像个被人抛弃了的女人?”
鲍子无语。
木先生转头问身后的侍女:“你们小姐可吹箫吗?”
“小姐不经常吹。”
“把她的箫拿来给我。”
“啊?是。”侍女不敢违抗,乖乖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长匣子。
打开匣盖,灯光下,一管碧玉洞箫浓翠欲滴,映得手上的肌肤都有盈盈的绿。
“好箫!”木先生赞叹一声,对侍女道:“拿去给公子。”
鲍子怔道:“我不会吹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会?”
说话间箫已递至他面前,公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你为什么不吹吹看?”
鲍子将箫凑到唇边,试着吹了一下,“呜——”其声清幽。
箫声未绝,琴声已起。
木先生拨动琴弦,十指如飞,眉目恬静,弹琴的样子极美。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曲子,不知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公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跟上她的旋律,手指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般按住洞孔,移动时竟莫名地觉得熟悉。
一曲终了,吓着了木先生身后的侍女,也吓着了匆匆赶来的顾宇成。
“你……你会吹箫?”他望着公子,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鲍子苦笑了一下,“我也是今日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种天赋。”
木先生起身离座,走到窗边推窗而望,月色很轻易地点缀了她的眼睛。
六年了,她的丈夫离开她,已经六年了……
这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竟将她整个心绪勾起,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木先生?”温润如水的询问声,本是记忆里所有的音质,却更改了截然不同的口吻和语气。
她忍不住闭起眼睛,再睁开来时,眸底已有泪光。
“出去。”
彼宇成愕然,“什么?”
“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她拂袖,意在赶客,自始至终不肯回身。
丙然,冷冰冰的语气又刺激到了顾宇成,他立刻推着公子转身离开,嘴里忿忿地道:“真见鬼,她还真把这当她自个的地盘了!”
月光下,清晰地看见楼下的门被推开,顾宇成推着公子穿过花院,消失在拱门后。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忧色更浓,低声喃喃地道:“晨风……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林,形如水,影亦相随。
偏如今,难寻旧事,忘却新词。一弯冷月,心事无人知。
第二章
一连三天,顾明烟依旧没有醒转,看木先生却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知她脾气古怪,也不敢多问。神医嘛,都是有傲的资本的。而且小姐虽然没醒,但也没继续恶化,对翡翠山庄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现象了。
这一日木先生自顾明烟的房内走出时,看见公子坐在偏厅里,她怔了一下,随即停步,神思恍惚地望着他。
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公子的眉毛与嘴唇都被染成了金色,全身流淌着清贵文雅的气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染俗尘。
柳叶的眉头皱了皱,轻咳一记。公子自沉思中抬起头,看见是她,便微微一笑。
她那么无礼地侮辱过他,他却好像半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虚伪透顶,就是教养实在太好,堪比圣人。
想到这里,木先生大步朝他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胶凝住他目光的是矮几上的一盘残棋。
木先生脸上起了些许变化,盯着他缓缓地道:“你不觉得下棋是这世上最浪费生命的事情吗?”
鲍子失笑,“怎么会?棋局多变,一如人生。然而掌握棋局,却比掌握人生容易得多。”
木先生望了那盘棋几眼,道:“听闻你棋艺之高,天下已无几人能出你右?”
这次柳叶替他做了回答:“那是当然。”
木先生闻言冷冷地一笑,扶正椅子坐下,“来,我与你下。”
柳叶正要喝止,公子已先道:“求之不得。你是客,请执白子。”
鲍子落子极快,木先生却恰恰相反,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很久。开始时柳叶看得很是不屑,这个女人也太自不量力了,居然敢找公子比棋,但时间一久,他越看越是惊心。木先生起手很普通,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可到后来,每一子都表现出莫大的威力,环环相扣,其势逼人。
太阳偏西,这局棋竟下了两个多时辰,公子的速度也变慢了,他抬起头,对上木先生墨玉般的眼睛,惊叹道:“高明,高明之至……”
“你还没输,这盘棋还有得下。”
鲍子一笑,“想赢我?不容易。”他一贯谦恭,惟有这句话上才稍稍露了点儿傲气。
然而木先生听后,眼睛却变亮了,似乎颇为欣喜。
日已西沉,侍女们进来点起了灯,也不敢叫这沉醉在棋局中的两人吃饭。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时辰,明月当空,木先生忽然道:“好累。”
鲍子长吁口气,脸上也有倦色,“虽然累心,但实在值得。我很久没有下得如此畅快了!”
木先生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没有朋友吗?”
鲍子怔了怔,眉间露出萧索之色。
被她说中了。即使他名满天下,即使他人人景仰,但高处不胜寒。谁敢和他做朋友?谁配和他做朋友?
木先生按住棋盘道:“不下了。”
“为什么?还没有结束。”
“明天继续吧,我现在很饿。”
被她这么一说,公子才想起两人都没吃晚饭,果然饥肠辘辘,刚想伸手唤人,木先生却道:“很晚了,下人们应该都已经睡了。”
鲍子惭愧地道:“也是,不该再劳烦他们。”
“如果你不介意——”木先生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窘迫,“我去做些吃的来,如何?”
“你?”不能怪他失礼,他是真的很意外。
木先生站了起来,“不要忘了,我是女人。女人都会做菜。”说罢转身离去。
走廊上挂着灯笼,灯光映下来,把她的背影拖拉得很长。公子望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一个女人肯下厨做饭给一个男人吃,这代表什么?”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不期然身后响起回答:“如果这个女人是木先生,那就可能什么都不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