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毕竟是一条性命,总比那什么草的珍贵吧?那草不就是用来治病的么?现在有病需要它来治,为什么还要犹豫呢?爹一生行侠仗义,我想如果他还在,也会同意的。”
琼花娘子注视着女儿,温和地笑了起来,“若烟,你这样娘很高兴。”
“什么?”秦若烟不明所以。
“你知道么?为娘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三样:一是一生富贵,受尽尊崇;二是终于嫁给了我最爱的男人;第三就是得了你这么个好女儿。那程家姑娘也算是你的情敌,你不但不嫉恨她,还劝说我拿药给她治病,你的胸襟宽广得很哪,娘很为你感到骄傲。”
秦若烟凄楚地勾动唇角笑,幽幽道:“也许那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幸福,我已经得不到了,看见别人有,那也是好的……”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清柔婉丽的已似不在人间。小楼外忽然有箫声传来,呜呜咽咽,说不出的凄凉。秦若烟聆听着那箫声,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季在“宝祥斋”初度遇见吹箫公子时的情景。
那天她看中了那把犀角折扇,掌柜却告诉她那把扇子已经被人订下来了,她一回眸间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水蓝色长袍的优雅男子,他的腰上系着一管碧翠碧翠的洞箫。
掌柜对她说那位就是吹箫公子,自己冲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将这个传奇的名字默念了好几次。吹箫公子听说她也喜欢那把折扇,就道:“剑赠壮士,粉赠美人。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既然喜欢,在下就让给姑娘好了。”自己买下了那把扇子,心中却有了主意。
三天后,一个锦盒送到了吹箫公子的手中,盒内装着的就是那把扇子,另附的小笺上写着,“愿以君子所爱之物,换女子所赏之音,可得否?”
不出意料之外的,第四天,杏子林中,吹箫公子应邀而来,为自己一个人单独吹了一首曲子,他的箫声,果然妙绝人寰。
自此相思萦绕,无法自拔。这次母亲选婿挑中了他,听闻他要来时,一颗芳心就一直在紧张不安和充满期盼中度过,本以为那次相遇,必定也给他极深的印象,本以为他应该是为自己而来,却不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少女天真的梦想!
断扇就藏在袖中,取出来合并上,展开来看,原先的扇面上其实已经多了四个字——“幸勿相忘。”
那是自己后来请人雕刻上去的,因而也延误了三天才送到他手中。可是,很显然的,他根本就没有在意……
秦若烟看着扇上的字,喃喃道:“幸勿相忘……幸勿相忘……若烟啊若烟,你记得他,可他却忘了你啊……“
小楼上的风,很凉。
第九章
风起了,雨还未下,天空阴郁,一如轻尘居中的气息,浮动着禁忌与沉闷。
程轻衣在倾红的搀扶下坐到了梳妆镜前,镜中的人的脸色已不再是苍白,而是枯黄色,有着很黑的眼袋和发白的嘴唇,早已没有了以前那样即使病态却依旧娇柔的美丽。
程轻衣默默地注视着镜里的自己,目光中流动着很奇怪的表情,竟不是哀伤,也不是惋惜。她伸手去抓梳子,手却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倾红连忙拣了起来道:“小姐,我给你梳吧。”
“不,我自己来。”程轻衣拿过木梳,很慢很慢地梳着,梳子停下来时,上面已缠绕满了发丝。
程轻衣就那样看着那些发丝,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笑了起来。倾红一脸焦虑地盯着她,心中充满了不安。
“桃花女子……桃花女子……呵呵呵,如果我现在以这个样子走出去,不知道还会有谁会认出这就是以美丽与疾病一起闻名杭州的程府大小姐……倾红,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很难看了?”
“怎么会呢,小姐永远都是那么美的……”倾红说了一句眼圈就红了,背过脸去偷偷地擦眼泪。
程轻衣温柔地笑道:“傻丫头,哭什么?美人迟暮,人总是要老的,我只不过比别人早些时候罢了。但是没关系啊,我曾经美丽过,那就够了,桃花也只能在春季里明艳一时,到了夏天就凋落了。幸好,师父帮我画了画像,留住了我最美丽的形象,以后你们看着画,就能时时想起我的美丽来,那就够了……”
“小姐——”倾红再也忍不住,垂头哭了起来。
程轻衣放下了梳子,道:“师父呢?师父在哪?我梳好头了,我要去见他,我不要和他分离,哪怕只是一会儿。”
“沈公子为小姐亲自煎药去了,马上就回来。”
程轻衣皱了皱眉,有些不悦,“怎么这种事还要他亲自动手啊?其实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浪费药材罢了。”话音刚落,就见沈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吃药吧。”沈诺将手中的药端到她面前,脸上一如既往的温和,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程轻衣看了看他,摇头道:“师父,我不想吃。”
沈诺沉默了一会,柔声道:“看在我煎得那么辛苦的分上,喝了它好不好?”
程轻衣咬了咬唇,终于温顺地接过来喝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谁都不愿意再起纷争,都尽可能地让着对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将声音放得很柔很轻,好像如果稍微大声点就会吓到彼此一样。一旁的倾红看到这一幕,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师父,我想去外面走走。”
“可是外面天气并不好,快下雨了。”
“那有什么关系,雨中行走也是很有味道的。”程轻衣停了一停,又道:“我不希望自己连仅剩的那么一点时间都要在这个屋子里度过,这里抑郁得快让我发疯了。”
沈诺目光闪烁了几下,道:“好,我们出去走走。”
倾红取饼了件披风来,沈诺为程轻衣披好,系上扣子,动作很细致。程轻衣冲他笑了一笑,她虽然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但这一笑仍是很妩媚,依稀可见昔日的绝世容光。
沈诺扶着也走出去,倾红很识相地留在了屋子里。这段时间,在程氏夫妇的默许下,府里众人都很有默契地尽量把时间让给他们两人独处。看二人的背影,男的高大,女的纤柔,说不出的和谐,可是谁又曾想到,这样情深意重的一对人儿竟已走到了生命的末途?苍天,总是捉弄人如斯!
沿着门前的碎石小径一直走,穿过弯曲的抄手游廊,花园里繁花朵朵,姹紫嫣红,风景秀现一如往常,只是观赏风景的人,心境却已经改变了许多。
东角处一片山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坠于湖中,叮咚声响,其乐如铃,湖旁碧草青青。
“记不记得那一年的端午,我在这弹琴,你在一旁跳舞,跳到一半,你忽然停住说我弹错了曲子。”
程轻衣嫣然笑道:“记得啊,我当时说:‘古有曲有误、周郎顾之说,现在到了我这就改为曲有误,清舞驻,羞颜笑师父。’当时爹爹和娘都在旁边,听后笑坏了。”
沈诺赞叹道:“你真的很有天赋,无论学什么都一点即透。除了武功和医术外,我所知的十之八九都教给你了。”
程轻衣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我不学武功,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不能学。那么师父可知我又为什么执意不肯学医术呢?”
沈诺凝视着她的眼睛,并不回答。
程轻衣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惆怅,幽幽道:“因为我当时认为,只要我不学,师父就不会离开我。师父留在我身边是因为觉得我需要照顾,一旦你发现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就会离开。所以尽避爹和娘都几番劝说,我仍是固执地不肯学。我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啊,是不是师父?”